① 弘光元年避党祸作。是年诗几百篇，《咏史》二十首皆烬于震泽。閒居追忆，仅得此五首。 昔人多迍邅，迍邅亦何伤。 淮阴未遇时，钓钩空复张。 既遭亭长厌，落魄淮水旁。 漂母为进饭，竟漂以为常。 所哀王孙饥，图报非所望。 隆准亦推食，志在垓下偿。 英雄盘中粒，岂得轻充肠。 唯有漂母饭，千载长馨香。 十里香车尽内妆，侯家小女嫁亲王。 雕鞍宝盖明珠络，幔挂珊瑚五尺长。 君不见东海安期生，家在瀛州三岛旁。 庭前双植珊瑚树，池边游戏紫鸳鸯。 邀将洪崖对六博，颐指玉女斟琼浆。 一朝挥手谢仙侣，鞭走白龙翔八荒。 只道三山常可到，谁知海涸尘飞扬。 蓬莱方丈埋沙碛，金银宫阙栽胡桑。 珊瑚已枯鸳鸯死，使人对之心茫茫。 行路难，天倾地坼眼底见，断鳌炼石非荒唐。 悔不早娶邯郸倡，白首贫贱守故乡。 ① 秋八月，茂溪举兵，予方委顿床蓐间，土人扶予入山避之，作舆疾吟。 我心不自知，忽在北山阳。 栖我覆瓜屋，宿我藉藁床。 夜半渴求水，冽如甘露浆。 同伴语呶呶，似欲分我装（谓里人赵生。）。 我身不自保，此物岂得将。 殷勤舍我去，努力慎行藏。 天涯一病夫，叹息增悲伤。 ① 虔州破，死者甚多，偶据土人所传，纪诸篇章，或未为定论也。共得八人。 虔州城破相公亡，矢石既绝弮犹张。 跃马夺门锋莫当，回鞭赴水何慨慷（杨相公廷麟。）。 太宰清忠海内望，投环仓卒正冠裳（郭太宰维经。）。 司马有志不得将，出城欲去中傍徨，翻然裹帻殉封疆（万司马元吉。）。 彭公靖节意久藏，匕首毒药左右防，郁孤台上此志偿（彭兵宪期生。）。 御史一死扶纲常，从容绝命圣人堂（姚御史奇胤。）。 别驾潇洒酒中狂，临危不屈项果强（王别驾期汲，金坛人。）。 虬髯铁面周职方，嚼齿骂贼肉飞扬（周职方瑚。）。 卢君里居须眉苍，倚杖妻儿次第僵，终焉清冷完幽芳（卢员外观象，虔人。）。 虔州自是咽喉地，天下讴吟金与王。 受困五月围不解，援师祇盼岭南强。 我闻章、贡颇负固，坚壁清野还赢粮。 疑兵缀之肘可掣，且出间道趋南昌。 皓皓山头雪，皑皑瓦上霜。 郁郁道傍松，萧萧堤边杨。 坚脆各有质，荣悴固其常。 东风吹春来，堤树先抽扬。 美人惜青春，移植白玉堂。 护以朱阑干，庭砌生辉光。 谁念贞松姿，寂寞弃道旁。 行人过其下，抚叹增感伤。 不伤松树老，松色自苍苍。 所伤堂前柳，旦暮还萎黄。 幽兰出涧底，芝草离其旁。 根荄虽各异，华秀亦相当。 如何逐膻人，谓兰为不香。 徘徊欲采芝，恶此兰芬芳。 芝采兰当弃，恐于同类伤。 遂使双明珠，并委瓦砾场。 万物各有遇，彼此讵可望。 声名固相捋，用舍两不妨。 岂与采山者，同此嫉妒肠。 维漓江之水兮，道阻且长。 我乘其舟兮，东望茫茫。 兄弟虽众兮，不审其在，一雏仅存兮，不离我傍。 遥指震泽兮，泣涕浪浪（予妻殉难于此。）。 归兮归兮，宗祀勿坠兮，安能终老于他方。 肃肃岁云迈，孟冬月载阳。 游子栖江县，牢落古寺旁。 揽衣步庭除，日月既以望。 念我同胞兄，方称五旬觞。 嗟余久流离，十年一还乡。 如何百里外，尊酒不获将。 岂无一言陈，握笔情内伤。 回思廿年事，泣涕不成章。 秦淮九月天气凉，江雁初飞菊有芳。 徐生旅馆湛清觞，夜深酒罢灯犹张。 雪乳细拨闻澹香，草根滴露啼寒螀。 展出笔墨精且良，要我寄题姑山庄。 姑山老屋百年荒，兵火经过树未伤。 薜荔袅袅网古墙，人烟深处橘柚黄。 中有幽坞搆草堂，柴扉松竹森成行。 先世图籍此中藏，山头怪石势低昂。 见者叱之疑为羊，麻姑仙迹事渺茫。 钟鼓不击馀铿锵，东有大湖水汪洋。 沈麻诸子宅其傍，暇时过从一苇航。 有书有友死可忘，胡为弃兹山水乡。 赁居蔬圃舂无粮，应门老仆须全苍。 终日街头走欲僵，劝君早整还山装。 妻孥天寒遥相望，埽除苔藓开竹房。 架有轴卷篘有浆，召君好友读且尝。 纵君谈笑无所防，我亦有庐枞水阳。 桂花松子秋满床，催科驱走来四方。 闭门有志不得将，君家稍足归无妨。 逋君诗债今当偿，作诗劝君归计长。 人生重富贵，要在还故乡。 韩信过淮阴，身封楚国王。 买臣归郡邸，腰怀会稽章。 故妻怨既报，漂母恩亦偿。 英雄不见道，恩怨焉能忘。 得志论一时，宁保后不亡。 二子无令终，后世皆称扬。 有客授我书，云自张子房。 其理本大易，其术役阴阳。 十干甲乃遁，六龙首则藏。 易爻称帝乙，遁甲义以彰。 八卦排九宫，虚者为中央。 中央数居五，其色乃正黄。 神人避正位，往往游其旁。 此义知者谁，庶几老与庄。 谁谓兵家言，恐是养生方。 西风肃檐户，有雀鸣东箱。 鸣声一何悲，似为异物伤。 我欲全此鸟，捣药裹其创。 织笼使之栖，采花饲为粮。 常恐鸷鸟害，举家为堤防。 今展开我笼，刷羽忽飞扬。 飞飞顾我语，如诉积年肠。 疑我有他志，久令笼中藏。 我不望汝报，汝行亦太凉。 努力从兹去，有恩望汝忘。 丹山有文鸟，其鸣于高冈。 梧桐得所栖，楝实以为粻。 楝实味良苦，不充腥秽肠。 食之志高洁，超然千仞翔。 昔贤典衮职，黼黻昭天章。 杼柚尽乐业，筐篚勤输将。 爱兹嘉树名，坚苦适其常。 手植庭阶前，聊以表清芳。 德辉被南服，仁风至今扬。 哲嗣绍厥美，文藻何煌煌。 重履先公任，感物情内伤。 昔为数寸萌，今已参天长。 掇实咀且泣，有同丸瞻尝。 益凛床前诲，素丝节勿忘。 乃知五色雏，其种必凤皇。 斯人本国瑞，斯树亦家祥。 枝条森官阁，蔽芾遍江乡。 所以都人士，赋颂相赓飏。 孝思既以著，先德亦以彰。 岂如南国诗，徒美召公棠。 挟弹少年子，杖剑羽林郎。 大冠铁𨥛矛，锦衣绣裲裆。 出入卫承明，车骑何辉煌。 晨兴戒徒御，射猎南山阳。 前驱戒騄耳，后队走骕骦。 苍隼摩云起，罗罻弥天张。 获禽亦无算，犒赏百千强。 生饮黄獐血，分割元熊肪。 西南羽檄驰，堠火通沙场。 何不从军去，勒铭麟阁旁。 逃荒人户官道旁，十十五五纷成行。 肩驮背负去故乡，儿与釜甑同一筐。 日食溢米才充肠，昼无庐舍夜不床，幕天席地无周防。 人离乡贱计非臧（吴谚云人离乡贱物离乡贵），饥驱奚暇虑久长。 但愿盎有斗粟藏，生生世世无逃荒。 郁郁长千里，萧萧石子冈。 六朝多贵人，地下埋黄肠。 风流晋王谢，威武明徐常。 骨肉久巳腐，姓名或未亡。 何来村学究，褒贬信口张。 大义引春秋，深文用申商。 九原若有知，胡卢笑千场。 赞诵非我荣，诟詈不我妨。 恶口而两舌，罪难逃空王。 清波淬锷澄寒塘，流星迸采飞电芒。 细观不类昆吾铸，渠搜作贡输尚方。 天山之西雪岭外，重岩百折如羊肠。 四卫拉特旧屯据，夜郎自大矜豪强。 控弦十万随指嗾，谷蠡左右纷成行。 就中有人最趫捷，雄视吐浑兼烧当。 横磨霜剑新出水，按镡四顾非寻常。 传闻风雨匣中吼，恍惚变怪难具详。 分争廿载弹指过，电光石火宁久长。 此剑岂有神护守，不随兵燹俱销亡。 一朝持献诣阙下，从官传视趋紫阊。 由来神物归有德，什袭合备天家藏。 什袭合备天家藏，熊熊魂魂光气腾未央。 寸田不自耕，坐成荆棘场。 活水来有源，斯涵千顷光。 众卉亦荟蔚，所爱兰蕙香。 幽谷本无言，登之宜岩廊。 彼美淮东彦，抗志追羲黄。 词坛赵帜拔，道味伊俎尝。 置身百尺楼，白云翼其旁。 自立良独贵，勿为遗俗伤。 天冠山高几千丈，红鹅下浴湖水香。 金溪一脉演江右，黉堂俎豆生煇光。 有岩嵌空出石井，神瀵自溢天流浆。 真源不从穿凿得，深洞疑有蛟螭藏。 决渠股引灌溉利，百顷䆉稏秋云黄。 鸡栖豚栅趁墟集，考亭诗句今犹芳。 先生蚤年读书地，河洛太极探津梁。 齑粥仅给范文正，秫田自穫陶柴桑。 一朝成名登省闼，经畬俨获千斯仓。 守郡归装载廉石，板舆奉亲客豫章。 枌榆故社宛在眼，弹指十二更星霜。 画图仿佛记昔梦，某邱某水游钓乡。 三吴人望作霖雨，真儒志岂谋稻粱。 讲学讵生分别相，济世要储和剂方。 名山钟秀定非偶，鹅湖紫翠长苍苍。 平山一篑地，留题始欧阳。 群峰隔江外，放眼青茫茫。 龙蛇壁上字，千秋镇蜀冈。 后来苏玉局，持节临维扬。 醉翁翰墨在，拂拭识不忘。 两公人中豪，经济兼文章。 今识铅山翁，眉宇真堂堂。 祝公继前哲，姓氏同芬芳。 我不学周公瑾，识曲顾误研宫商。 亦不学毕茂世，盗饮僵卧酒瓮旁。 惟储文字五千卷，晨夕相对长无忘。 六经为曲蘖，百氏如笙簧。 雕虫一任壮夫诮，食蹠更比老饕忙。 家徒四壁况善病，此生无分温柔乡。 当年彦瑜华腴胄，知音豪饮工词章。 自述三好不及色，赤心战栗神内藏。 蛟门比部磊落士，直干百尺梧桐长。 画师传神出新意，十眉环列窈窕娘。 同时名流竞题咏，输攻墨守奚低昂。 百年妙迹幸无恙，贯月夜夜虹生光。 赏音今遇太虚子，珍重不异兼金黄。 长城诗格出家学，木天两世鸾皇翔。 急流勇退神仙骨，竹西骑鹤聊襄羊。 检书室有如愿婢，倚声人捧桃根觞。 丈夫寓意不留意，天女下试庸何妨。 萧生寒俭太自苦，踏歌江上同汪郎。 娲皇断鳌足，元气泄混茫。 散作长波涾𣵺杳，不知其几千万里，荡摇大地天为盲。 有时飓母胎长长鲸怒，星眸电齿云车雷鼓风轮森开张。 尘沙飞扬人鬼哭，往往白昼惨冽如幽荒。 往时读海赋，犹疑近荒唐。 朅来鹭门一怅望，大叫绝奇狂夫狂。 柁楼打鼓长鱼立，船头挂席西风凉。 是时郁仪忽走匿，但见天光水色一气摩硠硠。 大嶝路最近，小憩古禅房。 彼岸倏⑴不见，一叶随波扬。 南人自誇乘船惯，不比坐⑵马颠踣难收缰。 岂知波恬风静浪息时，起势一落犹有千丈强。 长吉心肝尽呕出，但无好句归锦囊。 忽然桃浪⑶暖，红影落星光。 须臾墨⑷云捲，四顾失青苍。 出海与亚班，神色俱仓皇。 飞身上桅杪，指南凭针芒。 谓言渡海此最险，呵㗵下有蛟鼍⑸藏。 去年太守误落漈，鹬如飞凫失侣天外周翱翔。 今年将军复遭毒，有如曹兵百万赤壁遇周郎。 罗经巽己⑹偶错位，北去弱水东扶桑。 我闻此语了无怖，俗子所见皆秕糠。 男儿桑弧悬矢志四方，径须腰悬斗印提干将。 出入玉门赴⑺沙场，直探虎穴扫欃枪。 名勒钟鼎勋⑻旂常，回手抉⑼汉分天章。 不然翻身跳出尘坱⑽外，跨鳌⑾骑鹤骖鸾凰。 朝游碧落暮沧溟，须弥大界随相羊。 谁能瑟瑟缩缩如寒螀。 坐令颜鬓凋秋霜。 况闻蓬莱方丈咫尺尘隔断，世乏仙骨谁梯航。 因风误到更可喜，底用祸福先周详。 台阳一番岛，宛在水中央。 古称毗舍耶，或云婆娑洋。 自从归入版图后，穿胸儋耳咸循良。 我来衔命持羽节，要将帝德勤宣扬。 兼恐奇才遗海外，一一搜采贡明堂。 水程志更更十一，蠡窥管测毕竟绳尺难参量。 何奇不有怪不储⑿，且复耳目恣探详。 兹游之奇平生冠，东坡快事吾能偿。 舟师喘定笑绝倒，喜色转露眉间黄。 天鸡一声晓色白，百怪照影争逃亡。 不见澎湖见飞鸟，鸟飞多处山云长。 三十六岛郁相望，渔庄蟹舍纷低昂。 收篷暂寄泊，呼童满引觞。 尔雅颓然不知身与世，恍忽栩栩瞬息历九州遍八极，徜徉于无何有之乡（杨永智编校）。 ⑴ 编者按：「倏」，蒋镛《澎湖续编》作「忽」。 ⑵ 编者按：「坐」，连横《台湾诗乘》作「生」。 ⑶ 编者按：「浪」，蒋镛《澎湖续编》作「源」。 ⑷ 编者按：「墨」，蒋镛《澎湖续编》作「黑」。 ⑸ 编者按：「鼍」，蒋镛《澎湖续编》作「龙」。 ⑹ 编者按：「己」，蒋镛《澎湖续编》作「巳」。 ⑺ 编者按：「赴」，连横《台湾诗乘》作「走」。 ⑻ 编者按：「勋」，蒋镛《澎湖续编》作「勋」。 ⑼ 编者按：「抉」，蒋镛《澎湖续编》作「扶」。 ⑽ 编者按：「坱」，蒋镛《澎湖续编》作「埃」。 ⑾ 编者按：「鳌」，连横《台湾诗乘》作「鳌」。 ⑿ 编者按：「储」，连横《台湾诗乘》作「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