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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续上）
京官过扬州，例必谒鹾使。
为分牢盆馀，足资旅橐匮。
其始朝贵人，挟势以取利。
迨夫利权重，利在转成势。
遂令搢绅流，俯首就衔辔。
沿门拜富儿，区区觊予畀。
宁同缟纻投，徒受嘑蹴意。
我行到邗江，怀袖本无刺。
后土祠一游，平山堂一憩。
扁舟连夜发，江干正熟睡。
忽闻老仆言，主人太失计。
为客五六年，旅食凭煮字。
曾无钱入囊，但有文满笥。
兹行将抵家，八口方待饲。
眼见一入门，即当典襆被。
染指倘弗嫌，缠腰或可冀。
过屠不一嚼，谋生讵云智。
嗟我岂好贫，矫情托高致。
果有谢仁祖，不妨拜其赐。
郗超办装钱，送我亦弗避。
濑女飧可求，漂母饭可寄。
否则歌姬院，乞食又其次。
若彼多牛翁，薰莸臭本异。
何至腼面目，向其丐馀渍。
彼仅一毛捐，我已全璧弃。
书生鍊骨力，要在取予地。
鱼形如刀厥名鱽，当春作队乘江涛。
我家距江百馀里，越宿始到需冰韬。
朅来游江干，宗老治具飨老饕。
渔师网未举，主人釜先熬，待其出水便入庖。
可怜银鳞自珍惜，有如禽鸟爱羽毛。
入网犹恐或触损，条条僵卧不敢跳（平声）。
澹青如卵色，无烦井华淘。
迟则变白味渐失，乃知向来所食，一似饮者但餔糟。
斯须登盘截寸寸，满盘莹洁流香膏。
衬以黄芽韭，糁以青蒌蒿，对此那禁唇嗷嗷。
所嫌骨鲠密如猬，深愁入口费剔搔。
秘计忽以舌横卷，芒刺弗复留分毫。
捷于分水之犀角，铦于切玉之昆刀。
主人大笑非客巧，乃是厨娘烹饪手诀高。
文火武火候极熟，肉已脱骨无黏牢。
客闻此言良有理，不暇致谢中馈劳，夹箸如插篙师篙。
一尾鱼，一杯醪，沾醉不觉成酕醄。
六年久不尝此味，过屠大嚼真奇遭。
何必鲈四腮，何必蟹二螯。
他年归田专为口腹计，定须卜筑来江皋。
生不能挹浮邱袂、拍洪崖肩，又不能随列子御风行冷然。
黄尘蹩𨇨日奔走，安得矫首凌云烟。
我过金山凡五度，昨岁始一登，又逼白日暮，不及凭高畅遐顾。
今朝乃到浮玉之顶来，游目四瞩心为开。
寥空飞鸟尽在下，青冥谁扫无纤埃。
不知上距大罗天边尚几里，但觉繁星磊落可摘三两枚。
海门东去望不极，混茫一气雪浪堆。
此中即是瀛洲方丈兼蓬莱。
尻为车兮神为马，忽如山僧出定游九垓，回视凭栏之我但肉胎。
临江下瞰复殊状，塔身如卧江涛上。
倘逢罡风猎猎吹我落，不免竟入鱼腹葬。
振衣忽长啸，平生空负狂。
五岳未游一，遇险心已惶。
何以更向莲花峰头挽铁索，天台山上度石梁。
不见古开士，悬崖撒手凌苍茫。
浩歌未终日将夕，阇黎邀我饭香积。
半龛夜借蒲团眠，滚滚涛声撼枕席。
脚力已尽兴转雄，题诗惊破蛟鼍宫。
听取天鸡鸣时拟再上，要看五更日出扶桑红。
驱车晓过阜城路，偶翻逸史徵典故。
当年曾出两伪朝，楚齐先后建国步⑴。
邦昌受册权一时，终迫群议未践阼。
六等定罪尚可原，其死乃以宫掖污。
豫也叛奴雠故主，公然牧马向南渡。
未几被废迁临潢，故里枉称御庄铺⑵。
传闻崇宁全盛时，此间王气郁盘互。
诏断支垄残地脉，逾年渐觉晦如雾。
后来二竖皆不终，或亦几先败厥祚。
斯言父老今犹传，我思其故殊未然。
秦皇曾凿秦淮水，拟泄灵孕髡山川。
黄旗紫盖翻作谶，六朝割据三百年。
拓跋欲厌壶关气，亲巡上党盘游畋。
岂知高欢来驻旅，一战遂创霸业偏。
金源亦碎蒙古石，作琼华岛徙置燕。
一朝元祖入定鼎，其岛适在禁籞边。
从来王霸关天意，水土安得司其权。
得地若便可僭窃，是谓有地而无天。
君看二竖忝高位，国难不扶反自利。
已无天理一线存，地纵不残岂成事。
我来时正值升平，往日妖氛久洗清。
但觉桑麻景象好，黄图三辅拱神京。
⑴ 张邦昌、刘豫皆阜城人，见岳珂《程史》
⑵ 地有御庄铺。程篁墩诗：「居人不唾刘郎面，犹把亭名号御庄。」
戴嵩画斗牛，尾不缩股牧童笑。
黄筌画飞鸟，头足并展弋人诮。
乃知体物未甚精，名手往往失其名。
何哉此图两蟋蟀，意态都从拗怒出。
其一剽疾性命轻，双股屈铁作力勍。
阵前闻骂周阳五，单骑突出誓捉生。
矫如秋鹰掣韝去，落处定有毛血惊。
其一蓄势伏不动，侧脑凝眸伺罅缝。
高墌城孤坚壁守，杨刘渡险夹寨控。
偏于静若处女时，阴鸷已具脱兔用。
蓼花根下雄二豪，赤身搏战无弓刀。
一手掌地杀机起，天色惨澹风萧骚。
岂有封侯到虫达，为谁博进争功高。
画家九朽始一罢，如此写生孰方驾。
岂曾谛视戗金盆，或半閒堂玩清暇。
全神注入虫身中，不觉虫我两俱化。
何异龙眠李伯时，马腹投胎懵不怕。
戴生供奉宣和中，臂胳曾封御笔红。
当时真迹已难得，何况流传到今日。
鲫鱼口裂古绢纹，更非临自他人笔。
珍藏亟入枕函秘，还恐夜深喧窸窣。
飞舄作凫石成羊，蹇驴摺叠收巾箱。
古来仙人往往弄狡狯，岂知能事乃竟出驵侩。
裸而向客露裲裆，此中安得复壁藏。
妙手空空向空撮，斯须现出般般活。
胆瓶风暖花霏香，瓷碗泉清鱼唼沫。
或设肴核饤盘匜，巨枣如瓜藕如雪。
观者不知何处来，传有鬼运如舆儓。
问渠擅此驱使百灵诀，何不搬取铜山夺金穴。
窃钩应可积满籯，胠橐不须持寸铁。
答言此技贻自汉左慈，非己所有莫致之。
乃知虽具神仙弹指术，只供寒乞糊口资。
春山画眉一两声，间关百啭多新莺。
枝头冻雀啅晓晴，呢喃燕语圆而轻。
复有格磔无数鸣，闻者疑入深山行。
岂知乃出三寸不烂舌，顿使庭斋变岩穴。
忽焉荒鸡腷膊乱柝喧，深闺梦醒翠被温。
猥媟不防耳属垣，但见满堂坐客悄然静听俱无言。
神哉技乃至乎此，信有绘声工绘水。
偃师之舞优孟衣，不遇以目遇以耳。
得钱归去矜擅场，沾酒不惜倾其囊。
笑语妻儿吾舌在，何必弹丝吹竹调宫商。
淳化天子盛文物，爱古墨宝勤搜罗。
摹之秘阁枣木板，侍书王著精编摩。
世惟此帖刻最古，亦惟此帖刻最多。
当时禁本已难得，潭州绛州石各磨。
泉汝临江利州路，后先钩勒校磔波。
绍兴又镌国子监，神理渐失招诋诃。
何况近代屡传刻，一佛化作千百魔。
譬如画家写生法，须见美人描翠蛾。
后来人去但留画，翻从画里求嫦娥。
曷怪形存意态失，甚或新妇变为婆。
傀儡索然生气尽，劣到假面方相傩。
此本传自明肃府，宪王跋尾无淆讹。
明祖当日封爱子，锡镇国宝传山河。
龙胆壶搜碧澥岛，凤喙卮采丹山阿。
就中银锭帖第一，垂之竹矢兑之戈。
锦贉绣褫白玉匣，重逾介圭绿綟緺。
文孙雅意惠来学，妙选宾友相切磋。
百四十四富平石，锓成肥瘦心手和。
太史纸刷几筒蜡，君房墨碎千丸螺。
幅完善应继定武，字秀劲岂论头陀。
中藏筋骨有盘郁，旁出锋颖无沓拖。
大壑泉奔渴骐骥，新硎剑斫生蛟鼍。
古意尚可灯取影，成法未烦斧伐柯。
较他装潢碑洞物，相去奚啻荑稗禾。
传闻平凉昔叛乱，欲作炮石守贼窝。
有伪官以诡词对，得免迸落荒山坡。
始知名迹良足贵，虽非文士亦护呵。
繄余临池学故浅，空买石砚研滩哥。
忽购得此喜过望，晴窗一日三摩挲。
响拓不辞揩眼暗，画肚时复坦腹皤。
追摹镰锷透侧理，展拓笔力书擘窠。
所嫌腕弱但涂蚓，敢诩墨妙堪笼鹅。
数典聊为志缘起，杰句殊愧石鼓歌。
长安名士多于竹，徵逐名场车击毂。
嗟我迂拙百不交，独爱虞山邵老六。
邵君才望不可当，众鸟丛中一立鹄。
头龙季虎耀门第（君昆弟皆翰林），百赋千诗森卷轴。
莲花如面更风流，不枉人间六郎目。
我才卤莽不适用，尘羹涂饭漫捞漉。
兔园数册村学究，牛角一编老耕牧。
劳薪斲轸音带焦，退笔作花颖愁秃。
较量事事不相敌，高下岂但山与谷。
一朝忽作莫逆交，儤直省垣日相熟。
不嫌牛骥同枥槽，旋更蚷蛩共头足。
偶论文艺辄移晷，每和诗句必累幅。
三日一面犹嫌疏，中间时复共一宿。
同床直欲禁各梦，喷饭何妨笑捧腹。
舌本时吐成澜翻，衷旗欲藏无壁复。
屈指生平素心几，不得不推此君独。
吁嗟乎，人生得一好朋友，兹事亦关命宫福。
平时索居寡所谐，只把古人对面读。
呼之不出招不来，掩卷苍茫时一哭。
无端投契得佳士，从此人间有追逐。
且籴太仓米五升，更觅沧洲酒一斛。
时赴邵老同襟期，倚醉高吟声撼屋。
人在积气内，如鱼在水中。
一呼一吸间，息息相流通。
所以居此身，须远垢秽蒙。
六街车马地，路尘如飘蓬。
独兹境最清，豁然隔雾雺。
浓绿昼阴阴，飞翠朝濛濛。
涵喣于其内，心神为之融。
始悟学道人，必住深山空。
微雨过林端，楚楚出新碧。
端居静无事，即景偶寻释。
窗前无数花，一时齐副坼。
同是一气发，胡为异红白。
蚊虻本化生，非有卵与核。
胡为年年化，形质不改易。
燕蝠同其类，何乃殊旦夕。
雀蛤判其族，又何互体魄。
芸生信蕃变，物理渺难格。
但觉化工妙，触处皆奇迹。
有客忽相过，携手山之巅。
清风何处来，衫袖为翩翩。
藉草坐啸咏，山山绿阴连。
空翠不可掇，但觉凌苍然。
好鸟时一声，啼破深林烟。
坐久屡移晷，茗瓯瀹新泉。
文楸一局棋，相对树影前。
墙外有见者，共惊为神仙。
澄泓曲池上，最好朝气清。
其奈睡起迟，日光满池明。
烟痕散树色，露华晞荷英。
惟见数游鯈，噞喁水面萍。
晓景倏已失，顷刻不可争。
平生性耽懒，万事落后行。
寻乐且如此，何况功与名。
无功记醉乡，子瞻记睡乡。
二乡并佳境，毕竟何者良。
我饮惭小户，涓滴便发狂。
不荷刘伶锸，惟得希夷方。
背痒如有期，午辄思偃床。
似醒非醒间，神魂澹悠飏。
翻觉漆园叟，化蝶多一忙。
频申睡起迟，馀甜味犹长。
乃知古人语，高卧称羲皇。
竟合废曲糵，来共炊黄粱。
今我所居堂，昔之藏娇院。
有客戏语余，惜哉今不见。
笑谓客何愚，代序去若箭。
使其犹在时，红颜亦已变。
皤然春梦婆，君将唾其面。
否则婵娟姿，惯侍党家宴。
见此穷措大，亦岂有馀恋。
不如即目前，行乐随所便。
名花与异书，十倍美人艳。
昔人造书本物象，仰观俯察皆师资。
自从鸟迹兴思后，依类肖形日渐滋。
垂露偃波取殽列，鹄头虎爪仿走飞。
错刀悬针器什样，转蓬倒薤草木姿。
以及星云禾稿穗，麟凤鼠兔虫鱼龟。
西秦八体汉六体，掎摭未备多阙遗。
韦仲审定九十一，功曹九法更益裨。
自兹百体有成数，合写实始庾元威。
采墨各半妙结搆，屏风十叠光陆离。
当时未作称祝用，但供玩赏侈幛帷。
此幅何人所撮辑，一寿字以百体为。
旁搜广摭极繁赜，爰历仓雅靡不窥。
秘刻穷探旧碑碣，奇款远考古鼎彝。
就中亦有杜撰笔，世无可證聊相欺。
森列素纸径八尺，整娖不用阑乌丝。
或庄严如耸楼阁，或屈曲似盘蛟螭。
或䙰褷开金翠羽，或婀娜摇琪花枝。
巧制古来未经见，文房谱系罕及之。
相传前明张御史（名敩，见《涌擅小品》），得自渭阳舅氏贻。
迩来临本渐传播，多取吉祥介秀眉。
我笑掇拾犹未广，额限以百嫌画锥。
世间若有百岁老，将此持赠定不怡。
曷弗兼收到近代，更复旁索及远夷。
君不见契丹损隶神册制，金源仿楷希尹垂。
西夏番书创国主，蒙古新字造帝师。
其他羌戎代木刻，驴唇虱吒咸纷披。
浮提幻人壶贮墨，婆罗字母音贯辞。
祛楼创画演贝叶，勃泥进表写木皮。
白善粉描甘孛智，精镔刀锲马八儿。
诘曲舌人说不到，龙鬼八部能通词。
是皆博学所不废，旁行左转各异宜。
编摹尚可数十种，增补寿数逾期颐。
生绡丹碧排磊落，传之艺苑亦一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