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秋兴赋(1118年) 北宋 · 周邦彦
某既游河朔三月而见秋,居僻近郊,虽无崇山峻岭之崔嵬,飞泉流水之潺湲,而蔬园禾畹,棋布云列,围木蓊郁而竦寻,野鸟鸣侣而呼俦,纻麻桑柘,充茂荫翳。
间或步屧于高原,前阻危垒,下俯长濠,寓目幽蔚,心放形适,似有可乐。
今既秋也,草衰而微径见,露冷而丹叶陨,薄日黯淡而映野,游飙萧瑟而鸣条。
其既夜也,宇宙澄寂,纤云不飞,庭木萧疏,素月流光,穿予窗而照余席,弄婵娟而助凄凉。
阒兮不闻人声,唯腐墙败壁之隈,有唧唧然鸣者,若吟若啸,若叹若泣,其作而忽辍,若倦而自止,其断而复续,若怨未已而再诉。
予方开轩以迎风,钩帘以延月,隐几而坐,愀然变容,亦将有所感者。
既面悟曰:彼物为阴阳所役,有口者不得嘿,有身者不得息,故为此唧唧也。
今予又将为唧唧者役乎?
因思古人之悲秋,岂非情之为累!
不唯见役于阴阳,而更为物役者耶?
将有终身之忧,托意于秋而发其狂言耶?
将有幽愤满心,戚醮遇景而增剧耶?
不然,则所以悲秋者果焉在耶?
古人已死,不可得而问,请断之以理。
因抽毫进牍,作赋以自广。
潘岳尝有《秋兴赋》,故此赋谓之续赋焉。
其辞曰:
嗟时之不可留兮,倏如飞筈之离弦。
忽此素秋之来兮,气憭慄而凄然。
夺青为黄兮,而变盛为蔫。
万实离离兮,大者如杯而小者如拳。
万叶飘飖兮,上者游空而下者沦渊。
蚊蝇收声而离席,雕鹗得势而盘天。
微雨供凉而萧飒,鲜云结阴而连绵。
余方纵步乎高明而游目于虚旷,见其为气也,非烟非雾,非氛非坱,森然骨清而肌慄,𢠳然意适而神爽。
嗟钳口而结舌,不能托物以形像。
嘉哉秋之为气也,不媚不嫭,不烦不缛,虚旷而澄鲜,简劲而严肃,几乎壮士之凝思,烈女之守独。
其静听也,如埙如篪,如笙如竽,清清泠泠,不类乎人声,而在乎刌斩之比竹与穿穴之枯株。
其下视也,水生涟漪,瀰漫织文,细如鱼鳞,滉瀁乎萍面而萦环乎芦根。
寻余衣而沐余发,揽之不得,但欲轻举而飞腾。
曰:岂非所谓秋风者耶?
造化密移,不可察知,变四时为寒暑,记北风而嘘吹。
徒见春花之绮靡,秋叶之离披,文禽嘤嘤于佳木,寒螀切切于空帏,妄追逐于外物,淫思虑而欢悲。
岂知夫衰乐荣盛,相寻反衍,伊四时之去来,犹人事之展转,来兮不可推,去兮不可挽,知已毁者不完,故甑堕而不觇。
胡用逃江湖而长逝,啜糟粕而沉沔?
乃欲销日而忘忧,可嗟除患而术浅。
天下之患,金木为轻,阴阳之患,无甚人情,其热焦火,其寒凝冰。
不息其火兮而与火增明,不释其冰兮而与冰凝。
或局局然而笑,或覤覤然而惊。
凡一得一失,则一死一生。
居处狭隘,则勃蹊而不宁,方寸不虚,则宜乎为哀乐之所婴,故睹节物之晼晚,则索然而涕零。
彼物之蘖者复茂,而黄者复青,唯汝丰肤改而憔悴,美须变而星星。
知彫年急景之易尽,何以衔哀怀恤,撑肠柱腹而填膺!
吾将倘佯乎冯闳,盱衡乎太清,开襟延伫,冒秋气而尝秋风,观物色而听秋声,岂知有哀乐得丧之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