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有读古史氏者曰,古人云:“居之一岁,种之以谷。
十岁,种之以木。
百岁,来之以德”。
又曰:“黄金满籯,不如教子一经”。
若余者,无德以来之,无经以教之。
欠箕裘之业,缺堂搆之基。
惟有江头木奴数千,可以为后世之遗。
惟尔子若孙,当以取足于衣食。
其夜梦有数千丈夫,偃蹇形神,苍然气色。
于于而来,离立而即。
怒气勃勃欲吐,若有不自得。
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粤若古之人,咸有取于百卉。
或以色相,或以臭味。
松柏之劲直,礼记比德于君子。
芝兰之馨香,骚人托兴于贤士。
莲隐逸以濯水,菊俊杰以凌霜。
国老甘草,将军大黄。
至若余者,璇枢之精,岁星之英。
坐南国而不迁,禀烈气而坚贞。
荆州锡贡,著于禹书之记。
度淮为枳,见于周礼之志。
屈子揭于楚颂,郭璞载于海经。
食而不剖,敬君赐之晏婴。
受而拜之,恩稽古之桓荣。
乐不减于商颜,二叟仙棋。
不敢尝而遗母,陆绩奇儿。
长价李文饶之赋,增光庾子山之诗。
相如赋上林之卢,周穆食瑶池之白。
合欢异唐皇之蓬莱,愈病讶苏耽之仙鹤。
经霜未熟,右军奉帖于三百。
斫皮半空,左慈衒术于几千。
嘉不取之虞愿,美纳直之柳玭。
病则子美叹生意之少,珍则东坡咏罗帕之分。
惊射覆镇西之客,怪寄书洞庭之君。
是以江陵千树,衡岳万株。
富等千户,色并三珠。
庄叟论其可口,子美咏其分金。
莫不隽我之味,剖我之心。
独奈何夫子之蒿目,反以木而奴之。
昔匠伯至于曲辕,不顾栎社之支离。
然名之以散木,则栎社树见梦而有辞。
謇予后皇嘉树,乃东南之美者。
目以苍头者奚,吾深有憾于夫子也。
主人曰:唯唯否否。
子不闻乎,柳子愚其溪,郑人愚其谷。
西极之水为弱,南方之川为恶。
而况演洪范九畴之圣,佯狂为奴。
得一诺千金之贤,髡钳为奴。
任安为挟马之仆,卫青为食马之奴。
词人命楚骚以奴仆,天子指处士以狂奴。
然而号之者不以为嫌,受之者不以为辱。
今子乃恶是名,岂欲争衡于百木之长松柏。
非我敢辱子以舆儓,乃欲借资而徼福。
况我乏程郑数百之家僮,无以为子孙之业。
故暂屈吴楚之诸君,以备年年之取给。
不然桑梓必敬,诗人歌之。
丘木不斩,礼书录之。
虽我子孙之贸贸,何敢于子奴虏使之。
于是丈夫有一人,扬眉盱衡,正襟猎缨。
抵掌顿脚,重为之扬㩁。
子言则然,余亦有说。
昔者平仲书楹之戒,德公遗安之意。
不治垣屋者,岂非酂文侯之深智。
清白传家者,乃是杨伯起之高义。
疏太傅不以数百金立产业,恐为后叶之累。
忠武侯虽以八百桑留成都,讵计可居之利。
然则古之遗子孙者,以德不以木,以经不以奴明矣。
今子徒知取衣食为利,不知教德经为贵。
昔者不韦家僮万馀,无救迁蜀而死。
季伦僮仆千人,何补奴辈利财。
若然则刁间之奴未为益,王褒之僮未为灾。
矧我山中数千丈夫,安肯伈伈伣伣于夫子之弱子孱孙者哉。
祖龙封松,苍髯必不欲也。
王绩官石,云根必不愿也。
彼虽加之以大夫之名,犹且不屑就之。
而况仆隶之贱贱者,且夫子苟欲以我辈为君子孙之计者,无宁友之云尔。
何必辱之以奴隶然后为得也。
子独不闻乎,草木为我俦,歌咏乎李谪仙。
草木是亲情,篇章乎卢玉川。
岂有登白玉之盘,为王公之羞者,甘心服役于藏获之下贱。
无奈子徒闻鱼婢雁奴之称,乃待我之浅鲜。
主人于是,神茹色蕊。
𢠵惘靡徙,强颜而谢。
惵然而愧曰:余既言耄,妄有所论。
古语不诬,利令智昏。
只知以子为利,不料以子为辱。
微子之谈,余何能谷。
其始自今,无复云云。
岂敢曰木奴,当更曰木君。
丈夫者欣然而去,主人乃欠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