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云:“见闻之际或有法焉,其为数二,稍多亦无不可,其质异。置诸一理之下,见涵而和。方吾人之识之也,可以成吾之悦,甚乃吾之奇。其奇之也,虽习焉而不止。”此江西派之诗法也。山谷曰:“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夫铁之成金,陈言而新意也。彼陈言自有意,人所共知,吾虽言之不足奇。以之出吾新意,则必与旧意异其质,因其言而涵容之,且使和之,于是而悦焉,而奇焉。山谷自负其“我居北海君南海”。此《经》语也,而《经》之意不必是山谷意。盖彼言其不相及,此言其遥隔也。一为山谷牵合之,奇意生焉。此点铁成金之法,而与康德之论符契若是。
此又非江西派一家之法也,宋以后人类知用是。盖生唐人之后,不资书以为诗,无以逾唐人也。东坡嘲孟浩然“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其隐衷在焉。故宋之后,诗法一变,文辞必以古雅为宗。元人稍不如是,讥之似词。明人言性灵者,视同野狐,即清之袁简斋,虽窃大名,难逃其议也。虽然,辞之古雅,不害其时新。以见闻之际,其法实繁。一意也,运之之法或不能穷。才人之心也黠,乃狎其法,游戏生焉。集句其一也。宋之荆公,尤好为之,而明清以降,工巧极其至。而复狎其法,游戏中复有游戏生焉。集句诗钟其一也。近人有张丛碧,优为之。若集杜甫、李商隐句之分咏庸医、卜者云:“新鬼烦冤旧鬼哭,他生未卜此生休。”犹称善谑。至集韩偓、杜甫句之合咏老夫、少妻云:“阳精欲出阴精落,黄鸟时兼白鸟飞。”则亵而虐矣。然真才人之心也。虽其变也屡,而其法也固一,皆江西派之诗法耳。
余尝论移译之法,亦江西派之诗法也。惟所牵合者,有古人之典实与异域之文辞之不同耳。余译莪默之绝句,其四十四云:“吾魂如能弃其躯也,则摆落牵挂,淩虚而行。视向者之辗转尘下尸骸间,宁无愧耶?”译之曰:“多惭客养千金体,长笑齐州九点烟。”此江西法也。其二十一云:“明日耶?明日之吾,恐已在七千年前之昨日矣。”盖莪默之时,波斯人以地球之龄为七千年也。余直以长吉之诗译之曰:“劫灰飞尽古今平。”是江西法浸而为集句也。余固非才,特以尝试之心,黾勉集句而移译之,得数首。诸君以为异,乃邀同作,计半月,竟成之。署曰《莪默绝句百衲集》。此竟似集句诗钟矣。于移译之事,亦见合于诗史者。理之自相推衍,其中固有冥冥者在,岂人能干之耶?
吾辈所集句必唐人,循不用唐以后事之通例也。其法有三焉:上者意相合也,次者意可曲通也,最下但烘托其意耳。等而下之者,固有天之所不能完,亦有人之所不能致者也。然犹得陈逸云兄“搜韵”之助,索之机械间矣。读之者易其游戏,恕其荒殖,毋深责可也。
同作者,段晓华(颖庐)、魏新河(秋扇)、眭谦、石任之、汪莹也,余得附骥焉。
乙未年六月廿六,我瞻室钟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