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92,分5页显示 上一页 1 2 3 5 下一页
词(续上)
黄沙漠漠朔风冷,满目荒凉。
更觉荒凉,百里海滩十里庄。
停车日暮乡村寂,检点行装。
挑起行装,寻问农场在哪方。
此身随处任安置,坐上牛车。
慢赶牛车,萧瑟西风古道斜。
红尘看破归村野,不恋繁华。
厌倦繁华,茅舍篷窗便是家。
儿童农妇拥来看,抱草进门。
端粥进门,乡土人情分外新。
今宵淮海初眠夜,夜静更深。
已到更深,犹念楼中粉泪人。
海隅正怨飘泊,况腥风冷雨。
荷锄晚,乱发萧萧,模糊汗血尘土。
茅檐静,三更过后,梦魂渺渺无归处。
向昏窗暗泣,离合悲欢几度。
十里后湖,芳堤携手,趁柳烟花雾。
背人初系同心结,话儿低低倾诉。
记潜来,花深径窄,又招惹蝶忌蜂妒。
忍牵衣,蜜约叮咛,休将人误。
当时年少,壮志凌云,把功名换取。
方赢得,六月佳期,凤烛绮筵,翠袖红妆,双双起舞。
帘下梳头,杯底浅唱,罗帐交颈鸳鸯宿。
留恋时,浪打风流去。
秦淮明月,夜深越过女墙,偏照不眠思妇。
繁华事散,江水东流,愁云锁两浦。
至此际,恩爱轻抛,擘钗分镜,泪眼相看,哽咽无语。
山盟犹在,锦书偷寄,茫茫来日无归计。
漫相思,望断天涯路。
卿卿今夕灯前,从头细想,伤情何许。
注:一九五五年六月六日后湖定情,一九五六年六月六日结婚之期,今日又到六月六日,已十载矣!虽经离异,犹有复婚之约,故心有所念,情有所系,夜有所梦。自来农场后,书信往来,余心少慰。来信称,余去之信被人偷拆,嘱余信中慎言。甚愤!诸多小人,必欲拆散余之婚姻,已达目的,仍不罢休,必欲置余死地而后快。一九六五年六月六日。
农田久别知筋懒,痛了双肩。
再练双肩,百战风霜鬓未残。
今生应是田园客,梦断管弦。
曾醉管弦,情系歌台十五年。
问兄忘怀否。
昔曾言,千金难抵,两情长久。
锦瑟年华弹指逝,付与歌衫舞袖,休提起江南花柳。
萧索一身甘命薄,把诗书万卷置脑后。
留一双,挥锄手。
十年旧事空回首。
到眼前,才名似水,壮怀未就。
汗血盐车悲骏马,古往今来俱有。
唯淮海苦寒难受。
羡君失路抽鞭早,虽清贫妻子常相守。
应垂念,旧时友。
我已灰心透。
数平生,江淮三逐,七移星斗。
落魄文人谁似我,家毁妻离丢丑。
更羞向人前低首。
三十知非今恨晚,况伤心百事中年后。
风和雨,吹打够。
重重泪湿青衫袖。
有谁怜,江郎才尽,杜陵消瘦。
相遇天涯承劝诫,再莫留连杯酒。
唯此物才消僝僽。
今发牢骚心胆怯,且吞声忍泪休开口。
言不尽,恨难剖。
注:余经盐城访清江不遇,至射阳县城合德,得见。沦落天涯,重逢故人,两日盘桓,大醉,畅诉衷曲。清江洞察世事,已淡泊名利,对余有所规劝。别后数月,未见音信。余在农场日出而作,日落出息,艰苦备尝,寂寞难耐,每于深夜念及故人。犹忆昔日,清江致余书中有言:“即令千金一掷在前,也难抵人生感情点滴”。乃于耕锄之暇,效顾贞观寄吴汉槎《金缕曲》词,一抒生死友谊之感,以词代书。一九五六年春。
年时旧梦已断,惟相思未绝。
相思又寸寸成灰,泪亦点点似血。
曾经过,生离无算,白头共约如金石。
便雷峰塔下,应存白氏贞烈。
似水柔情,如梦尘缘,几度阴晴月。
而今铸就终身错,伤心种种难说。
从今后,天涯万里,总相逢,人事非昔。
只时时,犹记后湖,花枝柳色。
书生贫贱,君已成名,初系同心结。
自嫁了,侍妆晓镜,待舞深宵,南北随车,弦繁管急。
年去年来,风风雨雨,怜君薄命真如叶。
君念我,无用常飘泊。
不禁春风,淫淫吹起杨花,醇酒妇人罪孽。
书到眼前,分明非梦,痛肝肠欲裂。
细思量,平日性情,别时言语,山盟海誓,都成虚设。
当初误君,今君负我,十年落得两行泪,到黄昏独自枕边滴。
孤魂归梦江南,人去楼空,难寻旧迹。
注:三月初返回农场后,挑担挥锹,又投入春耕。未几,批判“三家村”见于报端,风云又变,“文革”初起,来势甚猛。余遭流逐,已至穷途,恐再蒙不测之祸,如惊弓之鸟,日夜惶惶。五月间,突接兰来信,信中表示与余划清界线,再无关系,今后断绝书信来往,言辞冷酷,情甚决绝。苏州别后不久,突生此变,负复婚之约,究为何故?细思之,恐处于政治压力之下,乃作此表白,以取得领导信任。此决绝信,即表态书也。既已离婚,何必再伤余心,天地之间一丝真情都不容耶!适逢六月六日,再赋长调。 一九六六年六月六日。
数月平安否。
记离时,江儿绕膝,西窗对酒。
冷落中秋今又到,露白月明人瘦。
共佳节几人能够。
罪逐海滨真是福,数平生只剩风两袖。
尘土事,还依旧。
谁人才是翻云手。
算今番,又经一度,风狂雨骤。
祸及功臣冤再起,唯念文坛师友。
料老死终难相救。
已尽穷途浑不管,有微薪六十能糊口。
安贫贱,且低首。
注:至秋,红卫兵兴起,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已席卷全国。每日报载,诸多元勋、功臣、著名作家、演员、学术权威均成罪魁,批斗凌辱,游街示众。余恐遭不测之祸,已将诗文藏起,几部诗集转移于一无锡知青处。今春自南京返农场途中,经盐城,与清江欢聚两日,讵料别后数月,又历巨变,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秋之夜,以词代书,再寄故人。一九六六年秋。
家门轻拍,惊看人归风雨夕。
不敢高声,帐底重温别后情。
枕边旧誓,两心相守君当记。
分带牵衣,一宿天明欲去时。
注:农场造反派忙于批斗走资派,对余监管稍松,批准余请假回南京。到南京后,仍住成贤街皖江旅馆。时两派已开始对垒,各单位均在夺权。于风雨之夕,潜回旧家,轻拍房门。幸兰一人在家,见余归,极惊惧。她已列为牛鬼蛇神,曾被批斗、游街。家经查抄,余之书籍文稿均已抄去。苦难中乃见真情,重续旧好。惊恐一夜,天未晓,余即离去。次日晚,又至公园路老雪家。老雪家见余大惊,未敢让进门。告知,余已被大会和大字报点名,定为漏纲右派、反动文人,要从农场揪回。余回南京乃自投罗纲,劝余速回农场,千万不可露面。真成惊弓之鸟,漏纲之鱼。漫步南京街头,夜雾茫茫,不知走向何处?时为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一九六六年十二月。
端阳匆匆过了,正满城风雨。
佳期近,此时情绪,都在眉头心底。
真如梦,那堪回首,悲欢十二年间里。
算而今尝尽,人间辛酸滋味。
浦口斜辉,石城春晚,家门何处是。
梧桐旧院依然在,楼上灯窗笑语。
人去也,莫敲绣户,料空锁房中燕子。
念此间,几度欢歌,几番悲泪。
拭乾泪眼,暂抛离愁,后约为君许。
因不肯,低头忍辱,蜗居淮海,风雷激起,中年意气。
功过莫测,投阁未成,囚车示众金陵市。
生和死,已作等闲视。
偏偏难舍君情,未了枕边虚誓。
春恩当日,宠柳娇花,记舞筵歌席。
今相见,洗净铅华,衰颜残鬓,囚窗买粥,蓬头挑水。
隔楼遥望,咫尺天涯,南农真是伤心地。
料从此,团聚无期矣。
茫茫来日方长,人还不老,心犹未死。
注:从南农回来,省话排演《大桥》。余每日做杂工、钉布景,仍继续写认罪书。住一斗室,下班后去酒楼小饮,少解凄苦,聊慰孤寂。又到六月六日,苦雨凄风,更添愁情。经此劫难,人事全非,情为何物?然余情未尽,长夜苦吟,今后不再作此长调也!一九六九年六月六日。
岁月匆匆过。
近端阳,黄梅时节,满城风雨。
四十五年如一梦,受尽人间万苦。
须看破功名尘土。
当年尚有挥锄力,怕这番流放难经住。
人渐老,怯风露。
囚室闲居还若素。
有三餐,残羹冷饭,眼前且度。
含泪问天天不语,满腹冤情难诉。
忧患里故人非故。
生死安危等闲视,惟痴儿幼女无人顾。
真到了,伤心处。
注:关押年余,已无所坦白交代,也不再审问逼供。闲居囚室,独自面壁,度日如年,思念妻儿,忧心如焚。又逢生日,再发哀吟。 一九七七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
忧患何时已。
算而今,生生忍受,冤沉海底。
纵使天公睁慧眼,伸张人间正义。
怎奈他熏天炎势。
求助无人伸援手,问天涯何处有知己。
心欲碎,不流泪。
杯中有酒难沉醉。
怎忍看,儿啼索果,妻愁无米。
鬓老江郎才已尽,一点名心未死。
欲争得扬眉吐气。
哀乐流年犹应转,喜花开恰在今宵里。
风雨歇,月满地。
注:自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对余审查,一九七七年二月关进囚室,至一九七九年五月始从囚室放出,非法关押长达两年零七个月之久。长期囚禁,精神折磨,身心俱受摧残。出囚室后,方知被文艺界大会多次点名,文化局发文通报全省,公布所谓余之“罪行”。积毁销骨,将余之声名搞臭,用心何其毒也!至此境地,余已不畏死,何所惧之,乃上书中央,申诉冤情,要求平反。时许家屯炎势赫赫,如日中天。告状一年,未有结果。而春雷隆隆,三中全会开过,大地解冻,神州复苏。友人均已复出文坛。生辰之夕,仙人球花开八朵,岂回春转运之兆耶? 一九八○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
舞榭歌台,今犹唱,碧云黄叶⑴。
想当时,挥毫蘸泪,悲吟啼血。
写尽人间情与爱,谱成千古风流曲。
问姓名,《录鬼薄》中寻⑵,都城客。
家国恨,肠中热。
儿女情,情更烈。
向纲常暴政,夺戈一击。
风雪寒窑饥待米,芙蓉亭畔琴声咽⑶。
只余留三五旧残篇,夺魁笔⑷。
注:《江苏戏剧》设一“戏曲作家像赞”专栏,当年淮海农场难友金为民在该刊任编辑,约余写此词。余冤案尚未平反,一面告状,一面开始写作,首发此词。一九八○年秋。
⑴ 《西厢记》中名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⑵ 元代钟嗣成《录鬼薄》载:“王实甫大都人。”。
⑶ 王实甫除《西厢记》外,保存下来之作品尚有《丽春堂》、《破窑记》、《芙蓉亭》和《贩茶船》各一折。
⑷ 明贾仲明吊王实甫词中云:“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