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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续上)
网上漂流客,足迹与时迈;
譬若风中英,既过无馀爱。
不谓偶迟留,故乡宛然在。
为我构一居,聊复避雨晒。
地僻唯蓬蒿,柴门及肩矮。
行者亦何意,剥琢声三再。
跣足趋而前,椅几略扫洒;
接言各相欢,辩议超风快。
俊彦延延来,吴越与燕代;
室小虽蜗居,颇能聚四海。
圣代培新苗,扬锄斫腐败;
吾侪诚孑遗,幸存已自怪;
况复把臂游,砥砺樊笼外。
此乐洵足珍,嗟予老而怠。
侍茶陪进退,手疲足欲崴。
诸友幸悯怜,代予还此债。
赠予葛藤筇,嬉游无拘碍。
游游何所之,网络江湖大。
本为飘泊人,安有畦畛界。
时复还故乡,倚门张耳盖;
侧听诸贤声,枯衷得灌溉。
此别犹未别,形颓心未坏;
诸友何欢悲,迁化本常态。
地以何为脉,天以何为心?
凭栏欲一问,四顾空古今。
星沙之南清沙侧,闻有佳泉出地隙。
卅年不漱齿中尘,枉我湘人居湘国。
小阜延延来袁州,阜麓一线水渗流。
演漾微波涵古静,不涌不泻何悠悠。
星沙之民犹古雅,日日来向古泉下。
携瓶挈勺列鹓鹅,入我庖厨助我斝。
天至冬酷地夏裂,泉心独卓如秋冽。
想有隐脉通自然,天地之精来不绝。
我为避世亦避人,山中久蛰与狐邻。
君持清洁入世海,此真地藏高华心。
我欲从此师以汝,维清维浊两皆许。
化身为亭荫汝身,与汝相携共终古。
巍巍天心阁,外有旧桥址。
谓云开慧桥,开慧于此死。
向昔鸟双飞,飞飞各有止。
一飞冲云天,光华照青史。
一飞半途坠,哀如秋蝇事。
世事孰能知,荣衰不可制。
无史诚足悲,有史亦足耻。
造化自沉沉,茫茫谁所使?
我住江之南,君住江之北。
盈盈一水间,褰裳遂可及。
嗟予山中猿,十年不一出。
岂谓傥然来,有人江畔立。
执手交言笑,杯盏共沉溺。
似觉百古人,纷来立杯侧(无名多读旧书)。
佳人况绿鬓,娟娟共游历。
黄鹤崔云天,龟蛇媚颜色。
观汝青春行,忆我少年日。
时日流如奔,不见予三十。
相逢与青春,古来两难得。
作诗置汝怀,彼此共珍惜。
中庭有一鸟,啾啁鸣吾窗。
跃跃似将出,旋复来回翔。
远宇弥六合,独树何微茫。
当年得此所,感激生肝肠。
迨今树欲竭,日日向槁黄。
且住终失荫,欲去循何方。
纵得托异木,故枝安能忘。
主人似有智,书卷堆匮床。
叩牖应可问,解此久彷徨。
自晨至夕暮,百诘心如汤。
主人竟何意,兀坐如聋盲。
山中四月雨淋浪,雨过湿气蒸如汤。
茅丛茶根有馀泽,蘑菇立立生其旁。
朝阳暮鸟如相唤,风来满谷回微香。
痴儿了却农家事,携篮结侣山中忙。
草莓圆润鲛泪死,刺蓬连坎缀红光。
探手可摘扬手食,酸甜软颊清齿床。
鲜菌态嫩不肯出,譬如少女闺中藏。
分茅拨枝偶一见,数株倚立相扶将。
高下不一随顾盼,此迎彼让能安详。
更喜幼者怯而黠,探首伞底如窥望。
爱子清芬惜子弱,双掌掬捧持入筐。
日暮相呼共归去,漫山回应声回翔。
须臾崖隙联翩出,竞翻筐箧较短长。
幼者雀跃神最亟,我有五色纷琳琅。
长者诃之子毋乐,此不能食徒张扬。
如蛇之色人之舌,愈美愈毒腐汝肠。
嗟我维农古困窘,肉鱼不至青面庞。
幸天有仁地有出,此物差可慰胃囊。
行行日落山黝黝,炊烟袅袅隔山冈。
转过前山村忽见,有母有母依门框。
羲和羲和驭狂日,六龙巨爪开苍云。
火鞭万丈从天下,喑呜驰骤鞭此天下人。
此时不蛰奋然出,我于造物真逆民。
科头赤膊冲沙石,我有故人十年隔;
更有佳山十年思我来,思而不见跂足立。
故人执手笑生涡:“蚩尤铁额果未磨;
石牛之峰高万仞,未知脚力今如何”。
驰车曲折原复峡,盘砣巨石纷杂遝;
石牛姗姗果何许,车止忽尔当头压。
以手代足匍如虫,以目代指指千峰;
峰峰黝黑如圆铁,中峰独峻撑苍穹。
不知何年夸娥苦,何处携君来此处。
淩空一掷大地开,插入群峰为其主。
力疲小憩石庙边,长垄万里奔襟前。
忽忆幕阜之顶亦有寺,我尝裸腹踞其间。
昔山昔人望不见,眼前一碧空长天。
吁嗟乎此何地哉,土龙之山淩空扑攫欲飞来。
背倚石牛雄崔嵬,下临万丈之空崖。
孤礅凸出才四尺,其上筑亭与礅一;
微风爽然来,亭柱飘然欲随风而南北。
长空万里何空荒,长垄千里山琳琅。
山山圆首如龟伏,层层涌上来向此亭降。
石牛夫何物,石牛独峻兀。
壁立浑囵众山顶,如斧所劈痕可读。
想见盘古踏天磨刃时,构思低首长眉蹙。
想见磨刃声未起,山川骇然先声哭。
远古荒渺不可求,亭中有碑记亭由。
仙者七人眉飕飕,月夜来此尝夷犹。
主事者谁似相识,旧年歌酒交夜日。
似知今日我将来,预置此亭待我迹。
同行笑我“汝痴狂,胡不一跃出亭廊?
从此仙者七为八,衣袂相扶行帝乡。
他年我亦访旧迹,子亦预相待,亭中为我置杯觞”。
按:主修亭者有汤圣明,似予十馀年前旧识。
老树桓桓高百丈,上撑青天如抵掌。
冬夏冷炙徒循环,譬犹针芥刺海莽。
少日徘徊在树隅,当时绿鬓青如濡。
十六年过真小梦,我犹能至公何如。
见我蹶然神一举,枝叶摩张纷语语;
想见月朗天空夜,喃喃诵我旧年句。
嗟我旧句已随风,高速激进愈无穷⑴;
不见树下千旧屋,更无一屋不新容。
何论举世趋潮者,如风疾者鞭风马。
前有巨崖盲不知,驱此文明无昼夜。
向昔问公公默焉,今将更问复何堪;
抚公之体别公去,我亦潮中一泡然。
回廊曲巷转千壁,偶回首看意一激。
见公枝干出高楼,似犹相送引领立。
⑴ 九一年尝作《平江长寿镇银杏歌》,语多及高速发展事,聊附于此,以为此诗之笺,亦以见世事日进而诗笔日退也。“平仲之木在长寿,古干挺拔何嵚崎。咨嗟仰首不见叶,但与碧落碧相齐。居人久住忘有日,夏雨冬雪其谁知。少年竹马绕树走,老去坟墓在树欹。扣树而歌倚树息,苍鳞蟠根安足奇。尿溺加身久已惯,刀洞其骨斧其皮。我来低首询以往,百岁之翁瞢无词。上祖传遭电雷击,数代无人见断枝。出门相看行相绕,未闻灵异呵护持。我知此物古遗孑,猿未直立彼已岿。洪水猛兽不能害,此非灵异灵者谁。茹毛饮血当亲见,欲问沧桑幸勿辞:盘古女娲何渺渺,天地吾人孰造斯?衣冠行住日以新,思想意识能密移?殚智竭力丰物质,口体所营将唯兹?后土閟盖无尽藏,穷挖苦掘有涸时?挥戈怒与自然战,人竟胜天天胜之?自然为敌为我母?枭獍所向母安施?自求生存抑掘墓?高速发展得耶违?愈文明时愈堕落,人类毕竟欲何之?古貌深怀默如石,树老不参通禅机。谓天盖高地盖厚,远弗能届久莫追。人类代谢不一瞬,我况人中一孤畸。四顾茫然空宇宙,鬓忽已白泪淋漓。更有一语鲠不出,强一吐之心肝摧:人类之前有人未?彼何所状何所为?以何得生何以灭?今人灭后谁来栖?”
梦我归乡觅我家,邻家户户皆旧址。
我家茫茫独不见,千回万绕神欲死。
或有怜者指予迷:过此高墙当可期。
高墙斑驳自远古,荒茅褐苔为其衣。
以指附壁如壁虎,指迸血溅岂为苦。
半途墙裂势将崩,断砖剥落如飞雨。
此时进退两难用,冷汗喷躯毛发耸。
上视冥冥无顶天,下视眩眩无底洞。
起来喘若吴牛重,握拳透爪锥心痛。
四围巨黑凝如铁,长夜秋风吹不动。
① 自书中见某民族故事,颇难为怀,因为改写。原文附后,以便对看。2002.9.26
“我固何所恶,折磨我至此”。
拜拉有老妇,此语发其齿。
当其髫丱时,父母膝下恣;
谓此温馨窝,长保至于死。
岂意“困扰者”,大神雄名字;
巨爪黑如夜,攫逐父母死。
瞢然不及泪,兄弟亦继是;
迨及长成年,戚族无不死。
孑孑嫁孤身,托傍外族氏;
巨爪犹不赦,一一追而至。
双鬓猝尔白,唯存一孙子。
抱孙置诸膝,泪下如河驶:“昔我倚膝人,无一免乎死。
今我膝上人,其必不可死”。
拥怀以相温,嚼饭以相饲;
护理岂不密,其孙竟以死。
老妇复何为,泪亦枯而死。
“我欲问大神,此究何意思”。
褴褛为吾衣,拄杖助吾趾。
决然从此去,飘荡人间世。
一日过一村,一月一邦址。
“世界之尽极,必有路可指。
指向大神居,我欲质此事:我究何犯汝,折磨我至此”。
世界极茫茫,安复有终始;
旁人屡相悯:“何故飘不止”?
“汝观汝国中,孰苦如我似?
我欲问大神,彼究何意思”。
“汝苦昭日月,有眼谁不视。
汝亦视众生,孰不同乎子。
‘困扰者’踞顶,昌狂孰能制”。
“我有惑于神,不解不得死”。
长路无始终,人生有途次;
惑者终自惑,死者终必死。
当其道死日,微语犹在齿;
幽风茫然来,荡播乾坤里;
代代传回声,永永无穷已:“我究何所为,折磨我至此”。
附:原文:她是一位家系绵延的(Ba-Ila, 拜拉)老妇人。莱萨(Leza)(“the Besetting One”,“困扰者”)将黑手伸向这个家庭。他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夺去了她的父母,在随后一些年里,她的所有亲人都相继去世。她对自己说:“我抱在膝上的那些亲人一定会活下来的。”但事与愿违,即使是他们――她的孙子们――也都离她而去。……她在绝望中下定决心,要找上帝问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于是走上旅途,走遍一个又一个国家,头脑中萦绕著这样一个想法:“我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发现一条通向上帝之路,我要问他:‘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要如此折磨我?’”她始终没有找到世界尽头,虽然失望,但她并不放弃寻求。当她走过不同的国家时,人们问她:“您到这儿来干什么,老妇人?”回答总是:“寻找莱萨。”“寻找莱萨!为了什么?”“我的兄弟,你问我!在这个国家有谁受过我这样的苦?”他们会再问:“你如何受苦?”“就是这样。孤独。你看我,一个孤老太婆。我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回答说:“是的,我们明白。你是这个样子!没了朋友和丈夫?这和别人有什么两样呢?困扰者骑在我们每个人的背上,我们没办法把他甩掉。”她终未获得她所渴望的,带著一颗破碎的心死去。
碰壁斋按:重翻此作,偶有所想,聊记于此:
世界为什么存在苦难,它为什么带给人痛苦?这个问题一直困扰著人类,无论先民还是今人,无论在学理还是心理上。深重而无以解释、无以解除的苦难,最终可以影响人们对世界的根本看法,他们会把世界从本性上看为“恶”的。
“善、恶”最初的心理来源,实际是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有利的物事被视为好的,有害的被视为坏的。在这个基础上,一个群体才可以定义善恶。为了维持群体不散、合作可能,得防止一个人去伤害别人,于是,伤害别人之举为恶,相反则为善;这个办法可以更长时间、更均衡地增长整体的全部获益,因为它鼓励了合作。在利害与善恶的关系上,它跟个体最初的心理来源,并无不合拍处。但它也带来一个麻烦,群体定义为善的行为,对个体却很可能是有害的、不好的。通常在具体、局部、短期的情况下,伤害别人可以为自己获益,自己在利益上的退让,可能把相应的份额转给他人。就是说,群体认定为善的东西,对个体恰是恶的。但是,面对整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普遍的苦难,而非具体一事的利益计较--面对这样一个公共的世界,个人与群体的分歧可以抹平,取得一致。比如疾病、瘟疫、地震、死亡等等大家共同承担的事件,众人的角度是同向的,都看为负面之物、灾难之事。它们对人的伤害,如果无限止地影响人的心理,可以导致人视世界为“恶”。
幸福是正面的,合于欲望所求的,我们享受它时视之为当然,不会深究。苦难不然,它是负面的,我们要求解除它,同时也就要求解释它;它阻碍了欲望,欲望对它不能容忍,情感对它也不能接受。每个文化系统都得做这个工作。
为了解释苦难的存在,好些民族的神话、宗教,把世界最基本地描述为善与恶两种自然力量的争斗,或者善与恶两个人格神灵的较量。一个社会或者文明,得在某种程度做出努力,以应付苦难。宗教往往也得在事实、心理上开出对付苦难的药方,向信徒保證苦难可以解除、拯救终会到来。基督教是个一神教,设定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因而它要处理苦难问题,特别麻烦,苦难的存在,总之会跟上帝的全知全能全善不自洽。可是也有些神话、宗教用另一个方式来对付苦难。它未必给出真正的解决之道,而是借助承认苦难这个事实、描述苦难的这个状况,把苦难纳入知识系统里,使它不再是理智上不可解的,进而影响及人的心理--理智上可解的、事实上必然的东西,往往也就更易得让人心理上接受。这可说是另一种办法的拯救。人类生活就是这样复杂而有趣,我们要向世界行动,得瞭解世界是如何运作的;我们要解决问题,得先对问题有个解释;否则便行动无从著手,解决不得要领。于是,在心理上,可以瞭解、解释的东西,也就减轻了压力了;虽不能打败它,而我们知道了它是怎么样的,进而知道那是必然的、没有办法解决的。理智上长久地受这类认识涵化,最终也确可使心理更为平衡点儿。这就是通常所谓修行、修德、修道。据说萨满教的治病,巫师有时并不真正用药物或法术去治疗疾病,而是在咒语里一遍遍地向病人描述那个病是什么样子、它正在哪里、它如何行事,等等,看来也就是想把不可理解的病转化为可理解。
从那老妇人的故事推断,拜拉地方的神话处理苦难问题,走的应该是后一路。主宰世界的大神直接便名为“困扰者”,从根本上把苦难描述为世界的本性。路人的说话里,也隐隐见出这个深远的文化背景。他们说,人人都给困扰者当马骑,人人都在做牛做马,并非只你一人受苦;而且明白讲那个骑手是甩不掉的,苦难是无从化解的。文化系统借路人之口告诉众子民,苦难出于必然,同时也劝说众子民,个人只能认命。那个拜拉老妇偏不认命,她的举止、心理,在那个文化系统内部,是个异数,而且恰恰就是那个文化系统所要针对、消解的东西。否认苦难的合法、支持欲望的权威,全力去反抗外界,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使苦难减弱。但是,面对巨大的苦难,承认它的力量、削弱欲望的要求,以比较柔顺的方式行事,这也有平衡心理压力的效果,使苦难不显得过于强悍。拜拉地方的文化努力,也不能说是无的放矢。
文化系统对老妇的疑问作出了解答:因为主宰世界的大神本就是给人制造麻烦的、世界的本性就是个麻烦制造者。老妇不认这个帐,更透过一层,追问起这个解答本身的有效性:为何大神会如此、世界本性会如此。问题绕了一圈,重回起点。一直到死,她没有能解决苦难,也没有能解释苦难,她从理智和情感上,都不接受世界对她的折磨。也许得说,不能解决的问题,最终将是不能解释的问题。因为理智要解释问题,出于欲望要解决问题,而理智对欲望的影响很小,理智上的解释也不能全部代替事实上的解决,只在很小的程度上有缓和作用。已经解决的东西,可以不加解释,而已经解释的东西,还必须最后加以解决。如果不能解决欲望面临的压力,它对一切解释都不会买帐。即使完满地解释了“事情必然不能解决”,它还会问最后一个问题:“为何必然性竟然是、竟可能是反对我的、不顺从于我的?”实际它无论问什么,问的都是这个问题;它要求的是让它满足,愤怒的是满足的障碍。
无论用什么方法回答老妇人,问题最终都将回到起点,这个起点也会一直伴随到人类的终点:这世界为什么存在苦难,为什么?它为什么要叫我痛苦,为什么?这个问题绝非学理可以解决的,因为追问它,最基本的原因不出于纯理智的困惑,而像前边所说,出于欲望、情感的不能接受。咱们的生活从它开始、伴它结束。
碰壁斋按:重翻此作,偶有所想,聊记于此:
世界为什么存在苦难,它为什么带给人痛苦?这个问题一直困扰著人类,无论先民还是今人,无论在学理还是心理上。深重而无以解释、无以解除的苦难,最终可以影响人们对世界的根本看法,他们会把世界从本性上看为“恶”的。
“善、恶”最初的心理来源,实际是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有利的物事被视为好的,有害的被视为坏的。在这个基础上,一个群体才可以定义善恶。为了维持群体不散、合作可能,得防止一个人去伤害别人,于是,伤害别人之举为恶,相反则为善;这个办法可以更长时间、更均衡地增长整体的全部获益,因为它鼓励了合作。在利害与善恶的关系上,它跟个体最初的心理来源,并无不合拍处。但它也带来一个麻烦,群体定义为善的行为,对个体却很可能是有害的、不好的。通常在具体、局部、短期的情况下,伤害别人可以为自己获益,自己在利益上的退让,可能把相应的份额转给他人。就是说,群体认定为善的东西,对个体恰是恶的。但是,面对整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普遍的苦难,而非具体一事的利益计较--面对这样一个公共的世界,个人与群体的分歧可以抹平,取得一致。比如疾病、瘟疫、地震、死亡等等大家共同承担的事件,众人的角度是同向的,都看为负面之物、灾难之事。它们对人的伤害,如果无限止地影响人的心理,可以导致人视世界为“恶”。
幸福是正面的,合于欲望所求的,我们享受它时视之为当然,不会深究。苦难不然,它是负面的,我们要求解除它,同时也就要求解释它;它阻碍了欲望,欲望对它不能容忍,情感对它也不能接受。每个文化系统都得做这个工作。
为了解释苦难的存在,好些民族的神话、宗教,把世界最基本地描述为善与恶两种自然力量的争斗,或者善与恶两个人格神灵的较量。一个社会或者文明,得在某种程度做出努力,以应付苦难。宗教往往也得在事实、心理上开出对付苦难的药方,向信徒保證苦难可以解除、拯救终会到来。基督教是个一神教,设定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因而它要处理苦难问题,特别麻烦,苦难的存在,总之会跟上帝的全知全能全善不自洽。可是也有些神话、宗教用另一个方式来对付苦难。它未必给出真正的解决之道,而是借助承认苦难这个事实、描述苦难的这个状况,把苦难纳入知识系统里,使它不再是理智上不可解的,进而影响及人的心理--理智上可解的、事实上必然的东西,往往也就更易得让人心理上接受。这可说是另一种办法的拯救。人类生活就是这样复杂而有趣,我们要向世界行动,得瞭解世界是如何运作的;我们要解决问题,得先对问题有个解释;否则便行动无从著手,解决不得要领。于是,在心理上,可以瞭解、解释的东西,也就减轻了压力了;虽不能打败它,而我们知道了它是怎么样的,进而知道那是必然的、没有办法解决的。理智上长久地受这类认识涵化,最终也确可使心理更为平衡点儿。这就是通常所谓修行、修德、修道。据说萨满教的治病,巫师有时并不真正用药物或法术去治疗疾病,而是在咒语里一遍遍地向病人描述那个病是什么样子、它正在哪里、它如何行事,等等,看来也就是想把不可理解的病转化为可理解。
从那老妇人的故事推断,拜拉地方的神话处理苦难问题,走的应该是后一路。主宰世界的大神直接便名为“困扰者”,从根本上把苦难描述为世界的本性。路人的说话里,也隐隐见出这个深远的文化背景。他们说,人人都给困扰者当马骑,人人都在做牛做马,并非只你一人受苦;而且明白讲那个骑手是甩不掉的,苦难是无从化解的。文化系统借路人之口告诉众子民,苦难出于必然,同时也劝说众子民,个人只能认命。那个拜拉老妇偏不认命,她的举止、心理,在那个文化系统内部,是个异数,而且恰恰就是那个文化系统所要针对、消解的东西。否认苦难的合法、支持欲望的权威,全力去反抗外界,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使苦难减弱。但是,面对巨大的苦难,承认它的力量、削弱欲望的要求,以比较柔顺的方式行事,这也有平衡心理压力的效果,使苦难不显得过于强悍。拜拉地方的文化努力,也不能说是无的放矢。
文化系统对老妇的疑问作出了解答:因为主宰世界的大神本就是给人制造麻烦的、世界的本性就是个麻烦制造者。老妇不认这个帐,更透过一层,追问起这个解答本身的有效性:为何大神会如此、世界本性会如此。问题绕了一圈,重回起点。一直到死,她没有能解决苦难,也没有能解释苦难,她从理智和情感上,都不接受世界对她的折磨。也许得说,不能解决的问题,最终将是不能解释的问题。因为理智要解释问题,出于欲望要解决问题,而理智对欲望的影响很小,理智上的解释也不能全部代替事实上的解决,只在很小的程度上有缓和作用。已经解决的东西,可以不加解释,而已经解释的东西,还必须最后加以解决。如果不能解决欲望面临的压力,它对一切解释都不会买帐。即使完满地解释了“事情必然不能解决”,它还会问最后一个问题:“为何必然性竟然是、竟可能是反对我的、不顺从于我的?”实际它无论问什么,问的都是这个问题;它要求的是让它满足,愤怒的是满足的障碍。
无论用什么方法回答老妇人,问题最终都将回到起点,这个起点也会一直伴随到人类的终点:这世界为什么存在苦难,为什么?它为什么要叫我痛苦,为什么?这个问题绝非学理可以解决的,因为追问它,最基本的原因不出于纯理智的困惑,而像前边所说,出于欲望、情感的不能接受。咱们的生活从它开始、伴它结束。
太古之精光矇瞳,絪缊盘荡游鸿濛。
芒兮芴兮不可睹,万物漾漾屯其萌。
随心而作偶一化,乾坤磅礴开虚空。
犹有馀灵势未尽,肆汝嬉戏乎万物之畦畛外,摇曳乎万物之有间中。
或幻霓虹变灭明苍穹,或为飞蝶驰西东,为人之梦诗之思,为海之蜃蓬莱宫;
为恢诡神奇无用物,以其莫测摇吾胸。
前宵忽自天中堕,来向枯株附云朵。
叠叠为群争昌姿,盘旋而上推汝我。
东取扶桑之古干以立其骨,西摄王母灵芝之神爽以写其躯。
反飒肃之西风而为其露泽,孕藐姑射仙人之清腴。
或如丛楼拔地起,高携低倚相将扶;
或如群女妆束罢,此偏彼侧相评估。
得汝之灵枯木活,秋中忽出三数叶;
老干嶙峋衬汝柔,新萼盈盈拂汝额。
一丈之外即通衢,路人急进无停车。
汝亦何惜乎此辈之毁誉,我与我周旋之不敷,自游自戏真如愚;
风波之民讵能识乎此,此中自有大欢娱。
我来四绕留半日,观汝百态翻历历。
不抚汝身扰汝欢,不移汝根入我室。
知汝瑰丽之美不能有其匹,知汝朝菌之身不能及乎日出。
我固知乎此,不能为汝泣。
知汝无方之游,遍寰区而为域,知汝无尽之游,即终古而不息。
异日相逢当屡屡,我非我兮汝非汝;
嗟我死生犹旦暮,怅不能携逝兮窅渺之宙宇。
昔年公作提壶劝酒歌,云我劝公沽酒行山阿。
我何尝劝公如此,诗人浪语真滂沱。
今我自作提壶止酒歌,假公之笔传吾科,公慎公笔诚无讹:“我固有壶多复多,列公之庭排鸭鹅。
茶壶药壶森嵯峨,任公所选无偏颇。
腹中巨海腾沧波,银针川芎游群蝌⑴;
公来渴饮吞长河,爽然噫气如鸣鼍。
甘草为医百药和,人参鹿角载骆驼,当公有疾起沉疴;
公即无疾亦需佗,如唐僧肉快妖魔。
奉此二壶公无诃,任公提去行蹉跎;
穷沙绝漠随公过,虺牙蛊毒徒成窠。
兀那酒壶雄盘陀,真提不得也么哥。
双目满眵足跛瘸,日日见公堕坑坡;
世人拍掌声呵呵,亲友悲汝成人痾。
唯彼茶壶心老婆,譬公此时不思饮一锅?
唯彼药壶心老婆,譬公此时不须饮一锅?
观公此时捉笔手哆嗦,言虽不谬字爬蜗,岂非酒恶攻矛戈?
公今不止后如何”。
⑴ 银针,予乡茶名。川芎,药草名,予乡恒以之入茶,其味至清爽。
小塘才数丈,山侧隐幽微。
水蔓向塘引,岸草半已腓。
雏鸭十许匹,唧唧绕母围。
见人略一避,回首如相窥。
天中亦有鸽,相挟成群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