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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续上）
① 西天目山高多云，僧用油素囊以赠人，予得其一。至寓邸放之，浮溢几席，幽幻百出，俄穿窗遁，不知所往。戏为歌之。
遇峰平峰树平树，云与青山作画幅。
山云出山我入山，相逢狭路山前麓。
山中之云寺中僧，僧与白云互主宾。
有时山僧下山去，白云与僧作主人。
厓窟僧房三十六，房房都有白云宿。
晓来云气满帐床，人人梦住白云乡。
偶囊空翠赠游客，欲充行脚千里粮。
老僧入定峭厓下，惯眠洞云如大厦。
有时呵佛误叱云，奔骤山门如战马。
山人误入万山缝，归来携得一囊淞。
晴窗扃户放云看，直疑缕缕出厓洞。
便将云气当炉烟，图书尽受香岚供。
忽然穿隙出帘栊，顷刻太空是谁纵。
梦被山灵责狡狯，游戏误将化工弄。
云中鸡犬尽嗔人，回首青山合无缝。
饱看东南青万束，自谓平生双眼福。
那知不到桂林山，天外未开盘古目。
四面成阵如怪云，云外怒森千笋玉。
那数江南无骨山，扫尽世间螺黛俗。
舟发桂林西，舣舟阳朔东。
快哉舟行竟与山行同。
水外有山山夹水，峰头飞水水吞峰。
舟行竟日不出山，峡中曲折使篙不使风。
塔台垣壁簪笏旗剑不可以数计，间以谽谺溪洞相淙淙。
但见船窗之上水光中，山影数十态百重。
左遮右逐常相逢，中有一柱森芙蓉。
昨日在舟西，今晨在舟东。
武夷八九曲，巫峡十二峰。
衡岳七十二，黄山卅六峰。
一齐幻入船窗无一同，使我目不及瞬耳不及聪。
噫嘻吁怪哉！
大山宫小山，大水收小水。
大营垒包小营垒，巴峡连营七百里。
若非天南少人而多石，何故阵阵正奇一至此。
一转一天地，百棹百惊喜。
入峡愈深势愈诡，半云半雨崖倾圮。
大关大锁到阳朔，如收天地归一匦。
险穷怪极入空明，万翠千苍寒镜里。
一戟当关万莫前，吕嘉真抱庸奴耻。
宜乎胜国瞿督师，支拄岩疆殉南纪。
韩苏误走泷庾道，荆关画师从未履。
谁森槎牙芒角之怪肠，浣以万斛雪涛之江水，一泄南荒蟠郁之奇伟。
不然乱泼墨沈向蔚蓝，直把青天铺作纸，图出奇峰夏云峙。
文章战伐两不称江山，更不狂歌吾老矣。
峡内方疑天地止，出峡又看天地起。
粤山砢，峰峰直自云霄堕。
时时天半闻风涛，终年常被烟云裹。
粤山尖，无起无伏无连延。
有时刚风吹石动，便欲摇曳随云烟。
粤山凑，一峰剑出万峰鞘，侧岭横峰无一肖。
一步一境境一色，乾幻坤佹恣窅窱。
粤山怒，仰天齐射宋康弩。
有时压首故惊人，娲皇掷下劫灰土。
粤山妩，浓纤修瘦眉轩举。
以云为衣山欲舞，怒则剑仙喜天女。
造物随意呈山川，岂必尺寸循规矩。
涤尽浮文形似语，横绝丹青万万古。
奇峰之外为洞崖，奇峰之腹空且恢。
非土非石谁胚胎，地地矗立天天埋。
鸿蒙前土劫前灰，娲手亲抟随意堆。
以石为天云为苔，钟乳堕空垂万荄。
如山侧竖莲倒开，鳞甲怒作之而颏，成阵万象如潮来。
门庭楼阁堂庑陔，鼓钟不考谁自锤。
金山入定趺莲台，低眉似悯尘世哀。
有田谁耕市谁街，终古濛濛雨黄梅。
潺湲一去不复回，蝙蝠白日冲人怀。
飞鼠数尺长于孩，神仙龙鬼纷駴猜。
天窗漏影如凿坯，尺蠖出入谁侦哉。
爆竹一震九天雷，便恐地压天崩摧。
神仙避劫人避灾，更于何处藏三才。
乾坤弥昃弥轩恢，浑浑沌沌天所胚，七窍万古何时开。
楚狂泊舟风烈烈，更上岳阳望湖月。
楼头有客请我吟，轩乐湘灵休剿说。
客言天地缺东南，汇为巨浸恣汪涵。
年年横溢出江左，水气蒸为云气酣。
汉潦破圩如破堞，江潦溃堤如沃雪。
湖潦浸田如浸月，六郡万家供一决。
不知五行何占设，无乃尧年逢降割。
我谓客言意深苦，未暇议今且陈古。
自昔楚薮誇云梦，几见洞庭登禹贡。
今日楚薮称洞庭，遗迹何处寻云梦。
水钟三湘失七泽，自古沧桑多变易。
遂以九江诬洞庭，那识长江旧横辟。
荆州九穴十三孔，今惟二穴馀皆壅。
地不让水水争地，仰盂受灌建瓴涌。
沿湖圩田岁增岁，曲防壑邻占地利。
何况老林秦蜀开，下游沙塞洲渚洄。
更加夏汛蛟水至，万马孰禦风涛雷。
呜呼，八百里湖十去四，江面百里无十二，安能塞川川不溃。
九穴须复九江初，七泽请仍云梦潴。
以川还川湖还湖，那患阴阳妨噏嘘。
楼下帆樯吴楚送，楼上钟鱼傍晚动。
雄谭空喟贾长沙，忧乐江湖复何用。
迩莫迩于万古前后之仙胸，举头即见天际峰。
逖莫逖于同时并世之尘俗，俯瞰苍苍邃幽谷。
不见平湖万顷秋月开，岂非泰伯范蠡之所溯洄哉。
大浪如山拥月至，訇然撞舟如砉雷。
前波后浪相续起，今人古月同徘徊。
万象无声神鬼泣，鱼龙不动苍烟堆。
乘槎已贯天汉外，却恐风引归蓬莱。
湖心莫釐压舟重，山影静极疑欲动。
遥知峤峤有幽人，月下微吟孤褐拥。
万岁千秋此宇宙，几人濯魄冰壶汞。
浪游忽忆廿载前，湘舟玩月君山圆。
斑竹亭前笛声起，白鸥渔火横天边。
语声人影月中下，夜深一艇仙乎仙。
湘舟玩月心始放，从此驱车西北上。
携月嵩高太华巅，世间形影无斯旷。
中年闭关西子湖，无台明镜枯禅枯。
藏月空山无一咏，不许人世窥蟾蜍。
太湖重见月华皓，钓竿七尺垂垂老。
出世曾参月落迟，入世翻嫌月出早。
今月古月咫尺间，新月残月如玦环。
前三五是羲皇梦，后三五即尘劫还。
谁未来，谁过去，千古大江流不住。
为语江心钓月人，金轮毕竟沉何处。
噫嘻吁怪哉！
三万六千顷中，有此缥缈之崔嵬。
绝顶一望兮，但见七十二峰如凫如雁拍浮渡水来。
长风浩浩欲飞不飞去，忽然飘我石公山前白石台。
后石障，前石湖，以湖为酒山为觚。
此间一石一天地，坐石枕石非仙乎。
夕阳欲下湖烟生，群山尽化空中云。
此身便恐乘云去，始知世外无蓬瀛。
隔溪渔火闻炊饭，疑是秦人旧鸡犬。
武陵天台果胜人间世，刘阮渔郎一去应不返。
山中羽客揖我言，请陈五帝三皇前。
太古梯航未到日，人间处处皆桃源。
一山一谷一世界，那知万里通乾坤，那知吴越舟战秦车辕。
一自溪山破混沌，从此四方互相见。
海外俄闻礼乐通，山中不许桑麻闷。
龙争虎战血中原，始说仙山好清宴。
何如太平载酒五湖行，酒味更比桃源清。
何如湖天旷荡来晞发，明月更比洞天阔。
但得此胸汪洋三万顷，何事洞庭更张乐。
谢客言，把客手，入世出世夫何有。
秦人求仙仙避秦，今日山中之仙来沽山外酒。
我辈未必非仙才，万古苍茫列前后。
安得鬼工巉石障，大书纵横一千丈。
书中尽是列仙吟，月下乘云共惆怅。
汩汩浪，泠泠风，扁舟更渡东山东。
三十里看青芙蓉，五十里玩光福松。
何必渔郎寻旧踪，何烦徐韨誇瀛蓬。
湖游谓可一日竟，沿湖山难一月竟。
斯但见山不见湖，那识湖山妙情性。
从来山水空濛妙，身入不如目入窈。
目所入兮常有馀，身所到兮山无奥。
南峰纵见北峰奇，秋林回忆春林耀。
一年变幻止四时，春秋以外无佳好。
何如水情最善变，阴晴暮暮朝朝禅。
梅雨渐波湖渐响，水情始活游始健。
绮罗箫管渐远匿，我始得为此湖长。
峰峰鬟髻尽为烟水幻，亭台庵塔尽为烟水漾。
摇曳模糊别生面，非复六朝烟柳之旧状。
阴忽霁兮霁复阴，时明媚兮时萧森。
一日不知几朝暮，几春夏，几古今。
嗟嗟湖之变幻隐显若此兮，谁能一日可了其精神。
逋仙但得此湖雪，坡老但得此湖月。
白公但得此湖桃柳春，万古全湖究为何人设。
我闻天地双蟾蜍，北则百泉水，南则西子湖。
照天双瞳秋水碧，无人解点乾坤矑。
勘破此湖万古不变处，不妨长作五湖樵与渔。
秋到白分风露晚，星火渔舟横点点。
夜深游艇骨发寒，一声铁笛鱼龙偃。
湖上人家尽偃扉，不闻语笑闻仙犬。
城上谁更惊梦魇，幽人寻幽方未返。
俄看环湖之山高者敛，近者远，翠者浣，浓者浅，都被万顷玻璃光影转。
光中影中孰我身，不觉衣裳风露泫。
却寻归路已烟迷，且叩僧扉供茗碗。
① 楚水入洞庭者三，曰蒸湘，曰资湘，曰沅湘，故有三湘之名。洞庭即湘水之尾，故君山曰湘山也。资湘亦名潇湘，今资江发源武冈上游之夫夷水，土人尚曰潇溪，其地曰萧地，见《宝庆府志》。《水经注》不言潇水，而柳宗元别指永州一水为潇，遂以蒸湘为潇湘，而三湘仅存其二矣。予生长三湘，溯洄云水，爰为棹歌三章，以正其失，且寄湖山乡国之思。
溪行欲尽竹不已，苍雪纷纷化流水。
船尾甫出碧玉湾，船头又见白云起。
舣船斩竹撑作篙，篙声响应空谷号。
舟底水将石作骨，江边山以石为毛。
滩声渐急篙渐警，知有截溪渔簖近。
渔翁晒网鹭晒翅，一潭竹影涵鱼影。
溪山雨后湘烟起，杨柳愁杀鹭鸥喜。
棹歌一声天地绿，回首浯溪已十里。
雨前方恨湘水平，雨后又嫌湘水奔。
浓于酒更碧于云，熨不能平剪不分。
水复山重行未尽，压来七十二峰影。
篙篙打碎碧玉屏，家家汲得桃花井。
是落叶耶是红雨，潇潇瑟瑟打窗户。
一更两更三更雨，如听离骚二十五。
渔翁家住桃源曲，江水一年香一度。
江碧不如村酒渌，女儿每被桃花妒。
东风飘出五溪里，流到湖边舟不止，隔烟呼人问矶沚。
洞庭春涨水连天，远岸青山欲上船，江空月落舟茫然。
天空日堕城乌集，城头接江江水立。
银龙翻江截江入，万水争飞一江急。
小舟劈入潮头行，两岸倒走千山倾。
梢上使船一纸轻，但以手语无人声。
前峰屡转后峰随，瞬息已达严陵矶。
潮声渐息橹声起，惟见两岸青山围。
夕阳欲泊知何处，烟波浩淼无人住。
流行坎止随天付，回首苍苍海天暮。
江影动山山接天，天垂冻碧山无烟，飞来恰值船窗前。
芦花作雪雁飞起，颇似回翔白云里，船头忽若无烟水。
夕阳已过雨未收，夜云湿上行人头，时见萤火随东流。
桐江十里秋云泼，水气浮山山欲活，诗思真如秋水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