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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诗话·卷中 王若虚

《唐子西语录》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陈辞。老杜《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慵夫曰:子西谈何容易!工部之诗,工巧精深者何可胜数,而摘其一二,遂以为训哉!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解」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解」者,而可谓其尽然乎?且子西又尝有所论曰:「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故谓之诗律。……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未见可羞处;明日取读,疵病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覆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读,疵病复出。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也。」观此二说,又何其立法之严而用心之劳邪!盖喜为高论而不本于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无难易,唯其是耳。」岂复有病哉!

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伊川曰:「夙兴趋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

荆公《咏雪》云:「试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苑极之不爱其上句。山谷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极之不爱其下句。此与人意暗同。

罗可《雪诗》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之句,陈正敏以为信然;却是假雪也。

卢延让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杨文公深爱;而或者疑之。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窗温炉间闲坐之适。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邪?

东坡诗云:「文章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朱少章云:「唐《艺文志》有《刘伶文集》三卷,则非无他文章也,坡岂偶忘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也。」予谓不然。按《晋史》云:「未尝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坡亦据此而已。且公意本谓只此一篇,足以道尽平生,传名后世,则他文有无,亦不必论也。

东坡《章质夫惠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䂬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太过,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东坡《题阳关图》云:「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

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邪 ?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实,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高。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 ,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郑厚云:「魏晋以来,作诗倡和,以文寓意;近世倡和,皆次其韵,不复有真诗矣。诗之有韵,如风中之竹,石间之泉,柳上之莺,墙下之蛩,风行铎鸣,自成音响,岂容拟议!夫笑而呵呵,叹而唧唧,皆天籁也,岂有择呵呵而笑,择唧唧而叹哉!」慵夫曰:郑厚此论,似乎太高;然次韵实作诗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苏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远哉?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破」,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奇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后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为辨,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證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

东坡《送王缄词》云:「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未别时语也,而言「归来」,则不顺矣。「欲断无肠」,亦恐难道。《赠陈公密侍儿》云:「夜来倚席亲曾见。」此本即席所赋,而下「夜来」字,却是隔一日。

《王真方诗话》称:晁以道见东坡《梅词》云:「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须罚教去。」苕溪渔隐曰:「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宁不畏人之讥诮乎?」慵夫曰:此词意属朝云也;以道之言,特戏云尔。盖世俗所谓放不过者,岂有他意哉?苕溪讥直方之无识,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陈后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予谓后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小词,多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好诗耳。」此言得之。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媟,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

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茆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趋于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东坡《南行唱和诗序》云:「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故予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时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苏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

吴虎臣《漫录》云:「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坡不答,但极称道。季默复问:『如《雪诗》「卧听疏疏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岂亦佳邪?』坡云:『正是佳处。』」慵夫曰:予于诗固无甚解;至于此句,犹知其不足赏也,当时所传妄耳。徐师川亦尝咏雪云:「积得重重那许重,飞时片片又何轻。」曾端伯以为警策,且言师川作此罢,因诵山谷「疏疏」「密密」之句,云:「我则不敢容易道。」意谓鲁直草率,而己语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尝跋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发风动气心。」其许可果何如哉?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实,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虚虽不解诗,颇以为然。近读《东都事略·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苏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苏、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山谷《题阳关图》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宁》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顾凯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谢安指桓温卫士云:「明公何须壁间,阿堵辈是也。」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后之语,安知其为钱乎?

山谷《题严溪钓滩》诗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丝风。」说者谓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予谓论者高矣,而「风」何与焉?尝质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时,其心亦必不能安也。」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曰:「固也,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如东坡《眉石砚》诗『指胡马于眉间』,与此是一个规模也,而岂有意病哉!」

苏、黄各因玄真子《渔父词》增为长短句,而互相讥评。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诉衷情》,而《冷斋》亦载之。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不作可也。

山谷词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哺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是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犹不可一笑耶?

山谷《雨丝》诗云:「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濛落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夫「雨丝」云者,但谓其状如丝而已,今直说出如许用度,予所不晓也。

山谷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德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