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永正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顺宗即位，大赦天下，韩愈和张署同时量移江陵，在郴州候命。这首诗写中秋之夜，两位诗人在一起赏月喝酒，回想几年来坎坷的命运，感慨万千。诚如程学恂所云“一唱三叹有遗音者”。
诗歌用韵变化多端，声与情配合得很好，句子的音节也纯用古调，与元白等“长庆体”平顺率易之作异趣。
张功曹，名署，贞元十九年被贬为湖南临武令。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①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②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③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④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⑤
昨者州前搥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⑥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⑦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祇得移荆蛮。⑧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⑨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⑩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⑪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⑫
注释
①“纤云”二句：细碎的晴云从四方收卷，天上看不见银河，清风吹拂着夜空，明月流散着波浪似的清辉。
两句写八月十五的夜景。
“无河”，明月辉映，中天的银河也暗淡看不清了。
“波”，前人惯用“金波”等语代月光。
②“沙平”二句：江岸沙平水静，声沉影绝，把着一杯清酒相劝，您唱一曲清歌吧！
水：指郴江。韩愈是时郴州待命。
属（zhǔ嘱）：倾注。《仪礼·士昏礼》：“酌玄酒，三属于尊。”引申为劝酒。诗谓“一杯相属”，即“相劝一杯”之意。
“当歌”：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当，同“对”。本诗作“应当”解。
③“君歌”二句：您的歌声酸楚，辞意痛苦，使我还没有听完就泪如雨下了。
以上六句，写中秋对月劝酒听歌的情景。
以下是张署的歌辞。
④“洞庭”四句：宽阔的洞庭湖延伸向天边，九嶷山高耸入云，水上蛟龙出没，山中猩猩和鼯鼠在悲叫。十生九死才到达贬所，默默地隐居着，好像躲藏着的逃犯。
洞庭：湖名，是我国第二大淡水湖，昔日号称“八百里洞庭。”
九疑：即“九嶷”，山名，在湖南省南部，潇湘水发源于此。
鼯（wú吾）：鼯鼠，亦称大飞鼠，生活在中国南方山林中。
号（háo豪）：大声叫啼。
官所：指张署的贬所。
藏逃：意谓被贬之后，凡事不敢作声，像躲起来的逃犯那样。
⑤“下床”二句：下床时怕被蛇咬，食饭时又怕被毒死。海边湿气很重，孳生虫豸，鱼虾的腥味熏人。
药：古时传说，南方之民善畜蛊，用以害人。《左传·昭公元年》：“何谓蛊”孔颖达疏：“以毒药药人，令人不自知者，今律谓之蛊毒。”
湿蛰（zhí侄）：在潮湿的泥土中化育出的虫蚁。《洛阳伽蓝记》：“地多湿蛰，攒育虫蚁。”徐复《韩昌黎诗拾诂》谓：“蛰亦湿义，字通作‘𩅀’。”亦通。
腥臊（sāo骚）：《吕氏春秋·本味》“水居者腥，肉玃者臊。”本指水生动物和食肉动物发出的气味。此重在“腥”字意。
以上六句写被贬南行的经历和贬所的情况。
⑥“昨者”二句：前些时候州府门前搥起了大鼓，嗣皇帝继承先圣的事业，要起用贤臣。
州前：指张署贬所临武的州府前。
搥大鼓：指新皇帝登位大赦。《新唐书·百官志》：“赦日击扛鼓千声，集百官父老囚徒。”
嗣皇：继位的皇帝，指唐顺宗李诵。顺宗在真元二十一年（八〇五年）正月即位，二月大赦。
登：进用。
夔皋（ kuí gāo葵高）：相传是古代的两个贤臣。夔，曾任尧舜时的乐官。皋，即皋陶，传说中东夷族的领袖，曾被舜任为掌刑法的官。诗中泛指贤臣。
⑦“赦书”二句：皇帝的赦书传达迅速，一日万里，从犯有“大辟”之罪的犯人算起，都免除了死罪。
“一日”，极言其神速，非实指。俞樾竟擅改为“一月”，可谓门外谈诗矣。
大辟：指死罪。《礼记》：“其死罪者则曰某之罪在大辟。”
四句写唐顺宗登位大赦。后来的评注家如洪兴祖、方世举、钱仲联等不喜顺宗及王叔文等，强谓大赦指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宪宗登位之事，非。细按其时间亦不合。
⑧“迁者”四句：迁谪的人都被追还，流放的人也都返来了，他们洗涤了污垢重新站回到朝班中。州官把我的名字上报了，使官却压了下来，我的命运坎轲，只能移置到荆蛮之地。
州家、使家：皆当时方言，犹云“州官”、“使官”。时杨凭为湖南观察使，对张署不满，故意压抑他。
坎轲：道路不平貌。诗中指命运不佳，不得意。
荆蛮：荆，春秋时楚国之号。蛮，古代对南方各族的泛称。时张署徙掾江陵，故楚地。
⑨“判司”二句：判司这样的卑官自然是不堪说的了，不免经常被鞭打责罚，俯伏在尘埃之中。
判司：唐代州郡诸曹参军的统称。大赦后韩愈为法曹，张署为功曹。皆七品卑官。
捶楚：同“棰楚”。杖刑。蔡梦弼曰：“参军簿尉，有过即受笞杖之刑。”
尘埃间：指俯伏在地上受刑。
⑩“同时”二句：同时的侪辈多已跻身上进，但天路是那么黑暗艰辛，使我难以追攀。
辈流：即流辈，指侪辈或同一流的人。
以上十四句写大赦后，两人依然沉屈下僚不能升迁。
自“洞庭连天”句至此为张署的歌辞，追述迁谪量移之苦。
⑪“君歌”二句：您暂不要唱吧，听听我的歌声。我唱的跟您却不一样。
科：程品，等级。殊科，意谓不同的内容和感情。
⑫“一年”三句：一年中的明月色，今夜是最好的了，人生只由命，并不由别的什么，有酒不饮，那把这么好的明月怎么样啊？
他：古音读tūo，与“拖”同音叶韵。
末三句，是韩愈的歌辞，把生活道路的坎坷一并归于命运，其心境的料峭悲凉，已尽在不言之中了。
本诗在结构上也很有特色。中间一段假托张署的话来表现自己矛盾痛苦的心情，而末段又强自慰，故作达语，如王有宗所云：“宾主唱和，别成一格。”
诗歌善于用韵，以声达情。开头和结尾两段用“五歌”韵。中间十六句转四韵，平仄交互，表现较复杂的感情。末五句，句句押韵，声情一致。马茂元先生《唐诗选》谓此诗“清新俊伟，形象鲜明。在作者信笔写来，毫不费力，但他那倔强而豪迈的性格和戛戛独造、不落凡近的创作精神，却依旧跃然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