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赋 明末清初 · 张显光
皇明万历二十有四秋,余从朋友而读春秋。
观圣人日食焉必志,盖灾大而深忧。
曾岂无形而有影,时乱臣贼子之接迹。
遂相与大圣笔而伤其时,方讲说之未讫。
忽坐堂之失昼,惊四顾而皆黑。
仰见天日,天则自玄兮日乃无白。
于是招童子,供盆水,照以志,视其食也。
既初如望后之月,缺而弦,弦而晦,巽艮坤之递象。
终如望前之月,朔而弦,弦而盈,震兑乾之迭像。
方一边之如镰,犹馀辉之荡瀁。
奄全体之尽韬,纳宇宙于混罔。
没火轮于青泥,囚金乌于漆匣。
山不雨而矇矇,郊不夜而窣窣。
天为之失目,阳为之丧精。
乾坤惨惨其无色,百物俱晦其光明。
凡在此日之下者,孰不惊魂而禠魄。
行者班马而震怖,居者释业而叹息。
富贵者若失其富贵,善恶者都忘其善恶。
天疑从此而亦崩,地恐因是而将坼。
惊混沌之当日,念寰宇之长夜。
飞禽走兽,亦莫不止飞而停走,足若冻而口哑。
呜呼,是何等影象,其变也斯酷。
玆惟闰八月初吉,日则乙丑,余怪其变,原其理以求其说。
惟天有日,曰自开辟。
其体不双,其道莫并。
纲纪乎造化,枢机乎动静。
乾坤用之而生成,鬼神乘之而屈伸。
星度数之以定,月晦朔之是因。
以其有往来昼夜分,以其有永短寒暑别。
天地间洪纤高下,形形色色者,莫不受其光而为物。
宇宙来消长,荣悴去去来。
来者莫不得其运而成化,此乃有覆载。
必有是日,有是日斯以有万化。
光明烜赫,揭万古而不息。
一日乌得无是日,一日而若无是日。
天道废兮岁功息,无昼夜无晦朔。
又无寒暑,复安得有两仪三才。
究功用之盛大,知厥蚀之剧灾。
蚀之也伊何,曾闻之于先儒。
月随日而代行,有离合之相须。
方晦朔之际,交彼阴掩而有食。
其数也有常,隔千岁而算得。
夫既诿诸常数之当然,故暗君谄臣之每忽。
殊不知阴阳之尊卑,自有分而难越。
离而必合者,乃日月相交之理也。
会而当避者,乃日月相异之义也。
既不避而有逼,为变孰大于此也。
一草一木之妖,尚谓之异。
一星一辰之差,亦谓之怪。
况大阳之见食,诚怪戾之莫最。
有友诘余而言曰:当食不食,扶阳者谁。
当避不避,驯阴者谁。
其食也既有常度,何退避之异时。
余曰:子不知天人之理乎。
象垂乎天,道在于人。
天之心曰人,天与人非二真也。
象之理曰道,象与道乃一根也。
人感而天应,道悖而象变。
心病者形枯,子恶则父谴。
观夫象于天者虽一,道于人而类别。
日为在天之阳象,阳之类固在人非一。
月为在天之阴,象阴之类亦在人非一。
家以言,父阳子阴兮夫阳妇阴。
国以言,君阳臣阴兮正阳邪阴。
天下以言之,阳为中国兮阴为夷狄。
曰君曰父曰夫曰君子曰中国者,虽曰在人之阳,类其理则皆系于日。
臣也子也妇也小人也夷狄也者,虽曰在人之阴类,其气则咸属于月。
道顺于下,象从而顺。
道紊于下,象从而紊。
若乃圣人在上,此道焕赫。
三纲既正,九法亦立。
夫夫妇妇,父父子子。
君君臣臣,君子内而中国理。
当是时也,日月光华,宁有薄食之异。
至于叔季昏乱,此道不明。
天秩不纪,天叙不经。
妇逆夫兮子贼父,臣弑君兮邪陷正。
夏之人乃禽乃兽,夷狄于是乎亦盛。
方是时也,以阴抗阳,日月为之相食。
友曰:然则今日之变,果何从而作也。
余海外之昏儒,学天人之未达。
况某灾之某应,是汉儒之谬说。
足未蹑于中国,宁知何道之有失。
但见今日之天下,亦岂致灾之无愆。
彼日本之孽奴,敢抗大明于当天。
五载王师于海陲,盖异乎四夷之来王。
阴蚀乎众阳之宗灾,岂作于旡妄。
友复为之难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对是日者,天下之一人,咎岂由于小邦。
余曰:不然。
日所照,皆此道所存。
物咸囿于阴阳,一身各有一乾坤。
今此在座者诸友,亦莫非此理之所聚。
若以人欲灭天理,或为人子无其父。
一身之阴胜一身之阳,一身之日月薄蚀也。
一家之阴胜一家之阳,一家之日月薄蚀也。
不必谓人之微家之小,皆足以致天变。
岂不曰物无巨细,理贯于一。
况乎有臣民社稷而为君,曷不足为感应之机轴。
故春秋之乱贼,不必皆作于宗周。
夫然则今日之是变,宁不为我国家忧也。
东南起横海之长鲸,西北伏傍狺之老狗。
内邦国之空虚,民逆竖之继诛。
宜君象之告凶,岂天道之可诬。
友曰:天人感应之理,谨闻教矣,亦复有弭灾之道乎。
余为之申其说曰:天之示灾之前,人必有召灾之失。
天之示灾之后,国必有应天之实。
示灾者乃所以仁爱,故先祸而示警。
人苟能自反而修省,灾可转为福庆。
枯桑谷于德政,致商宗之永箓。
退荧惑于善言,立宋侯之霸业。
祸福实自人召,天何爱恶于人哉。
若余徒者,位不在纳诲陈善,当何修于今日之灾。
盍复还其天理,明一身之白日。
过也皆见,改也皆仰。
毋使光明之本体,终为之息灭也哉。
于是乎陈日时而记问答,发圣人谨灾之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