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
我有一张琴，羲农在时作。
曾经圣人手，体制方且直。
龙唇吐云气，凤尾含瑞色。
五弦备五音，六徽应六律。
鼓商春丛雪，奏宫冬芽茁。
一弹南薰殿，仁风吹六合。
再鼓西周都，彩禽鸣岐岳。
三抚匡围中，匡人解戈戟。
漂流百代下，弦断无人续。
钟期去已远，黄尘生宝匣。
我有一块玉，精英天地独。
日暖蓝田烟，截肪备温栗。
山蕴辉润山，泽藏媚生泽。
所以君子人，佩不离顷刻。
天子分五瑞，五等次以爵。
圣人齐七政，璿玑以窥测。
夏商贵瑚琏，宗庙盛黍稷。
瑟瓒注黄流，无言自奏假。
至宝空蕴椟，众目混鱼目。
嗟嗟和氏子，抱璞三见刖。
我有一长剑，磨之十年一。
烈烈青萍锋，凛凛莲花锷。
抽韬试拂拭，明霜耀秋日。
蛟龙水可断，犀象陆可剸。
献诸君王前，凶丑从可馘。
自矜有所恃，无往不自得。
一进金门前，虎豹守九阙。
再进辟雍外，环桥徒杂沓。
终归十上劳，两鬓千茎雪。
世无张雷眼，龙光横斗极。
我有一良骥，以德不以力。
或云渥洼来，或云潆河跃。
两耳批秋竹，双蹄削寒玉。
醴泉水渴饮，玉山禾饥食。
欲骋千里途，欲买连城直。
世人昧天才，滔滔视之劣。
所好就价微，驽骀之䠎龊。
房星空荧荧，龙媒老槽枥。
秋风吹永夜，仰秣鸣跼踖。
孙阳在何处，垂首监车服。
我有一间屋，茅檐长寂寂。
人喜千万间，我喜仅容膝。
人喜积金帛，我喜贮甔石。
床上万卷书，尧舜孔孟说。
窗边五亩园，寒梅与绿竹。
时耕江上田，禾麻杂菽麦。
时钓沧江鱼，银鲫黄鲤鳜。
室中教子孙，昕夕忘饥渴。
望以无疾病，勉以少过失。
如斯送馀年，途穷知免哭。
久栖碧江上，诛茅初卜吉。
潜光圭窦中，出门无所适。
偷閒事幽讨，牙山之古刹。
㟮屼见深殿，金碧耀山曲。
沙弥皆识面，欣迎旧情笃。
况与二三子，从前意气合。
风楹豁谈笑，欢悰生索寞。
随山倚鸠杖，寻云蹑凫舄。
远害看鹿游，染黑知藏漆。
杂家已逾时，诞节旄丘葛。
吟诗弄白笔，论文坐管榻。
三老静里趣，何殊橘中乐。
水态净渊渊，山容高屼屼。
透得仁智体，内守无不足。
事既有终始，物岂无本末。
味佳多隽永，铁馀奚铸错。
世人恒殊调，趣舍异格局。
临害不知避，啖利口流液。
求福昧积善，欀灾媚事佛。
閒忙趣不同，仙凡路迥隔。
吾徒淡水交，其何露圭角。
心存真实意，面动敷腴色。
行色如青天，令人见白日。
或以戒儿孙，又与情友约。
耄言愧圣谟，画蛇难藏拙。
吾友河子常，昔年构精舍。
青山在其后，流水在其下。
幽踪寄此间，心事淡而雅。
图书一室静，轩窗绝萧洒。
我是托知已，我洋指下泻。
约为南北居，閒拟香山社。
那知鬼不仁，夺我知音也。
踽踽人世间，偷生已苟且。
今到旧游地，遗台但破瓦。
座有孔怀人，鸰情非外假。
又有胤冑贤，早岁捷司马。
各抱感怆意，忍倾春风斝。
悠悠我之怀，耿耿终难舍。
言志非为诗，恨无知己者。
今春创立浮查亭，上覆以草下未饰。
今秋准拟歌落成，借力伐材东吴谷。
东吴之山高薄天，老脚登登或颠蹶。
随匠攀萝上上头，瑶草如茵倚石角。
丁丁斧响乱岩峦，落落长松几千尺。
龙颠虎倒顷刻间，白刃闪闪山鬼泣。
霜皮溜雨削如菰，长短方圆任绳墨。
既叹良材有遇时，又喜良工能食力。
无何白衣翩翩来，云是姜家双白璧。
披云寻到我所在，独坐闻跫宁不悦。
草树蓊密路且阻，问尔何为来欻忽。
曰吾兄弟相谓曰，丈人孤眠在山脊。
盍往见之于其间，半日偷閒慰岑寂。
所以持竿缓缓行，垂钓溪头引金䱶。
投焉曳焉一罩盈，不似昌黎温水得。
大者脍之细者烹，炊以香粳间黄栗。
单僮丱婢负且戴，盘中饤饾稍罗列。
嗟嗟此意良以勤，看来感叹情何极。
食之何惮腹果然，饱饫转觉轻侯伯。
俄然两生忽辞去，役罢阴崖生暝色。
驱羸暮投柯亭村，村是柯亭无蔡笛。
篱落萧条鸡犬稀，黄昏憩息一茅屋。
主翁姓名崔铁文，夫妇同居皆白发。
年老贫穷无子孙，明知不远颠沟壑。
明松飨我一笥果，赪虬卵与青皮菽。
自言生长此村中，目见太平时日月。
风淳俗美耕凿安，尘清四海狼烟熄。
那知将老遭乱离，荡尽家财窜岩穴。
如今纵得返乡土，十死馀生难更活。
况复年年徭赋烦，吏胥日日催科急。
催科虽急筋力衰，翁姑营家有何物。
宾来陋幕待无计，但愿身安宿温突。
怡然就寝梦寐甘，唤起声中窗已白。
平明骑马出林外，南陌东阡晚稻熟。
松岘逾来过松冈，抬看胡为令我戚。
平生知己河故人，构斋莳梅此栖息。
翛然襟韵迥出尘，皎如玉树风前立。
何幸吾生托末契，自期陈雷胶里漆。
劝我诛茅斲南崖，将使栏楹压蛟窟。
岩栖相对互来往，有似温生洛南北。
佳期未遂事已讹，落日山阳空踯躅。
遗墟寥落墙砌颓，一区风烟属樵牧。
静言思之伤我心，惟有长江流不歇。
流不歇兮渡须臾，瞻望查亭载驰疾。
柴扉剥落卧不关，知是迂儒生理拙。
儿孙拾栗见我至，争来挽衣谁嗔喝。
室中虽无酒一樽，案上便有书千帙。
开卷高声读一遍，如病得苏心快豁。
千年谟训载昭昭，万古兴亡看历历。
此行不可无一语，聊命尖奴记颠末。
万历庚申三月暮，浮查野老骑驴出。
先登方丈访隐沦，又八贤山叩石室。
行过桐林咏思旧，桐林古有崔君宅。
崔君乃是吾故人，舜钦其名字汝一。
贫居纵乏朝夕资，养亲常看甘旨足。
联襟萧寺对黄卷，悬发明灯恒兀兀。
今来往事杳如鸿，伥伥孤形等辽鹤。
三君云是晋乡一，凛凛高义秋天薄。
寻真同御款段行，涧水交流鸣㶁㶁。
山花落尽山鸟啼，只有千层红踯躅。
挥鞭朗吟野兴狂，忽见禅宫高峣屼。
胡僧六七乂手迎，巾白衣缁无旧识。
东溪石面旧迹存，观澜台字苍笞刻。
胜迹还为水伯怒，狂澜触劈溪心矗。
徘徊石盘弄潺湲，继以绿酒三杯酌。
僧言山寺无别味，肴以园蔬与山蕨。
俄然碧树暝色生，促返松窗倚松榻。
夜深静卧百念灰，向晦方知入宴息。
籧籧梦觉晓钟动，楼头缺月窥窗隙。
精神洒洒尘虑断，入定閒僧共寥寂。
杲杲日出未欠起，身静心閒谁我若。
嗟嗟此行非偶然，回首人间尘几尺。
他年如得续玆游，寄语三君须记忆。
逢君矗石楼，十年前乱离中旧面目。
话君四教堂，河汾上文中子。
湖学里胡安定奋事业，菁莪化洽青衿徒。
文行忠信中彀率，堂阶立马系浮查。
浮查主人，待以三杯薄酒一盂鸡黍心内恧。
如今又向汉北行，期上龙门三级上又一级。
关河千里慎行李，行路难，行涩如棘。
今余送子，赆之以先圣六字符，言忠信行荐敬，也无他说。
知君平日慥慥行，黄卷遗言已佩服。
终能排紫闼入青云，九万云程趍步阔。
狂歌一曲，代送渭城一杯酒，大丈夫泪何须洒离别。
好归去，好归来，秋风江上一樽酒，携手共行乐。
世称病之难医者谓之癖。故人之嗜之过于中者。亦谓之癖。是以。杜氏有左传癖。邓公有好马癖。余谓余之游览。其殆谓之癖乎。余之齿今至七十有八岁则可谓老矣。人老则不能升高也历险也者。脚力衰矣。气力疲矣。而犹不自揣也。犹不自止也。强与年少辈作队随行。或扶之。或负之。登览亿万丈高峰然后已。其为癖为如何哉。余之癖如是也。故少时。游京师登白云台(三角山中角。路绝难升处。)中年。游中原登鸡足山。(在忠洲。寺有牛庵。)临老。过东海沿边六邑(宁海，盈德，清河，兴海，延日，长鬐。)游观焉。如东都。登凤凰台。访鲍石亭。月城，鸡林之迹。亦皆搜剔而寻向焉。至以近者言之。则入红流洞者再。入青鹤洞者五。入神兴洞者三。入白云洞者一。今又登览头流山上上峰。则此老游览之癖。抵死难医。堪可笑也。于是作游山诗一章。凡八十六句。诗曰。(效欧阳公庐山高体。用韩昌黎南山诗语法。)
头流之山高不知几千万仞兮，截然屹立乎南极。
东有辰韩之旧都，西有百济之故国。
北望五云中，中有蓬莱之宫阙。
分宅占丁戊，后白岳，前木觅。
美人兮，美人兮，不知为朝云为暮雨，使我思之心恻恻。
下压乎后土，上薄乎穹苍，独秀乎云表者，乃是天王峰之突屼。
拥乾窦，撑西日。
崔嵬而对立者，亦有般若峰之崒嵂。
湖南之瑞石月出，江右之伽倻阇崛。
低头而屈伏，无异乎臣妾。
金鳌在昆山，卧龙蟠泗南，锦山峙花田防禦界晋咸者，等加泰山之于丘垤。
或靡然东注，或偃然北首者，安阴之德裕，闻庆之主屹。
或似龟圻兆，或若卦分繇而累累然巘巘然参参然焕焕然，不可得以名焉者，众山之环拱于玆山，而分列乎东西南北。
吾侪结约洗心亭，同行数子憁是豪而特。
秋风忽起凌云思，手持青藜足芒屩。
堂堂赵莹然，身长九尺兮仪容仡仡。
断断金汝辉，琅琅乎𤨿𤨿乎山立而玉色。
曹家两少年，抱奇才，多清趣，凤之雏，兰之茁。
鎤也随杖屦，云是家豚犬末。
邻僧又有彦海名，招为前导飞杖锡。
联裾作队溯清流，璆璧铿然走白石。
公田村外日将西，萨川堂前月已白。
鞭驴急投黄店中，覆以橡皮扉以竹。
山家室少众难容，分占便宜宿温突。
夜半翁忽痛，河鱼泻痢如流如厕。
数朝来，抬看气薾然，似有命物儿，猜我寻山窟。
翁年纵衰志不衰，咽以白粥安我轮囷之腹。
朝哺蔬粝气如常，肯以微恙行还辍。
因与诸君向前路，伽叶麻田地名曰。
舍马携杖始登登，云林蔽天兮苔石错落。
有人呼号久乃至，陈君汝明追而及。
黄眉青眼许同游，风怀亦可谓不俗。
攀缘石磴寸寸进，脚颤息急生偪塞。
同行有一奴，仙仆其名多膂力。
挽我背负之，不惮险易能超越。
有人束火来照之，黄昏走入法界刹。
将身已置最高处，快若乘风向寥廓。
颐神安寝尘念灰，俯视人间等蠓蠛。
清晨梦罢待朝起，手辟东窗看日出。
东方渐入红锦中，火轮辗上沧溟角。
六合清朗玉烛明，物像森罗千万亿。
江流为带束诸山，何地是秦楚，何地是吴越。
玆地绝翔走，但见苍松碧桧杂丹枫间翠柏。
东蹲世尊峰，石角如人立。
西峙文昌台，孤云遗旧迹。
人言石刻有仙笔，路险境绝无由觌。
堂中有何物，西南壁下坐石佛。
便有无穷求福人，脱冠攒手拜仆仆。
远近男女老少赢粮赍帛，绵绵焉延延焉，前来者下，后来者上，盈庭填路无时绝。
甚矣惑世诬民之说，能使愚氓竞陷溺。
天王峰上又有圣母祠，俗传高丽太祖母，死而为神此焉托。
或云释迦之所诞摩倻夫人，来坐神山自西域。
荒唐众说何足信，但见塑像涂粉施丹衣锦帛。
何人倡此无稽语，举世波奔恣淫渎。
嗟哉污俗难涤去，噫乎旧染难变革。
昔有浮屠天演者排门突入，撞碎神躯投绝壁。
吾儒只守敬而远之之训，不为謟不为亵。
閒筇随处任遨游，遍踏名区无局束。
东望牙山青未了，知是吾家在其麓。
浮查伴鸥寄幽栖，一瓢生涯万卷榻。
生逢圣世为弃物，在涧之薖矢不告。
今来閒放物表游，世事纷纷一隍鹿。
苍茫烟海浩渺外，谁令染齿为窟穴。
连年信使纵相通，时时来肆蜂虿毒。
龙蛇乱离那忍道，三京失守兮庙社几颠覆。
搜山贼锋遍玆山，杀人如麻兮腥血污草木。
何幸如今圣化覃被乎四裔，海不扬波兮民物安耕凿。
吾侪得游山水间，一一无非由圣泽。
身高天不远，头上星辰手可摘。
步阔意何长，万里山河输一瞩。
玆山得名有三称，头流智异方丈载古籍。
头流山迥暮云低，李仁老诗寻青鹤。
智异山高万丈青，圃隐先生赠云枘。
方仗山在带方南，杜草堂诗中说。
玆山神异自古传，知是千秋名不灭。
况乎东海中三神山，方丈居其一。
储祥产异无绝时，山上多生不死药。
秦皇汉武求之而不得者，此日输吾双蜡屐。
左挹洪厓右浮丘，尽是神仙中骨格。
餐霞步步拾瑶草，回瞰人间尘雾合。
仙游既了返飙轮，飘飘乎身世，洒洒乎精神，浩浩然如有得。
吾不知夫子之登泰山登东山，程子之蓝舆三日。
晦翁之雪中南岳，亦如今日之豁心目。
又不知张骞之乘槎，刘安之鸡犬，王乔之控鹤，孰如吾侪今日之恣游乐。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只与造物者为徒而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无所拘而无所絷。
胜事不可忘，归来记遗躅。
年是昭阳大渊献，月乃枫丹菊花节。
书于敬义西翼室，日则青龙旁死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