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以还,诗多崇尚自然。柳子厚始一振厉,篇琢句锤,起颓靡而荡秽浊,出入 《骚》、《雅》,无一字轻率。其初多务溪刻,故神峻而味冽,既亦渐近温醇。如 〔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寒月上东岭,冷冷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 一喧〕,〔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不意王、孟之外,复有此奇。 ○宋人诗法,以韦、柳为一体,方回谓其同而异,其言甚当。余以韦、柳相同者神 骨之清,相异者不独峭淡之分,先自忧乐之别。黄白山评:〔东坡『发秾纤于简古 ,寄至味于澹泊』,上句指韦,下句指柳,本有分别。后人动以二子并称,而不别 其风格之异,总是隔壁听耳。〕如《赠吴武陵》曰:〔希声閟大朴,聋俗何由聪? 〕《种术》曰:〔单豹且理内,高门复如何?〕韦安有此愤激?《游南亭夜还叙志 》曰:〔知罃怀褚中,范叔恋绨袍。〕《湘口馆》曰:〔升高欲自叙,弥使远念来 。〕韦又安有此愁思?东坡又谓柳在韦上,此言亦甚可思。柳构思精严,韦出手稍 易,学韦者易以藏拙,学柳者不能覆短也。 ○《诗眼》曰: 子厚诗尤深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坡老发明其妙,学者方渐知之。 余以柳诗自佳,亦于东坡有同病之怜,亲历其境,故益觉其立言之妙。坡尤好陶诗 ,此则如身入虞罗,愈见冥鸿之可慕。然坡语曰:〔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 ,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自是至言。即 如〔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寒花疏寂历, 幽泉微断续〕,〔风窗疏竹响,露进寒松滴〕,孰非目前之景,而句字高洁,何尝 不澹,何病于秾! ○《读书》曰:〔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遇欣或自笑,感戚亦以吁。〕殆为千 古书淫墨癖人写照。又曰〔临文乍了了,彻卷兀若无〕,则如先为余辈一种困学人 解嘲矣。 ○《南涧》诗从乐而说至忧,《觉衰》诗从忧而说至乐,其胸中郁结则一也。柳子 之答贺者,曰:〔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读此文可解此诗。每见评 者曰近陶,或曰达,余以《山枢》之答《蟋蟀》,犹谓其忧深音蹙,然即陶诗〔今 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意也。此更云死不足畏而且乐,其衷怀何如?如此说诗, 正未梦见。 ○《觉衰》诗极有转摺变化之妙,起曰:〔久知老会至,不谓便见侵。今年宜未衰 ,稍已来相寻。〕一句一转,每转中下字俱有层折。〔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 二语,正见〔见侵〕,若一直说去,便是俗笔。遽曰: 咄此可奈何,未必伤我心。彭聃安在哉?周孔亦已沉。 古称寿圣人,曾不留至今。但愿得美酒,朋友常共斟。 是时春向暮,桃李生繁阴。日照天正碧,杳杳归鸿今。 出门呼所亲,扶杖登西林。高歌足自快,商颂有遗音。 中间转笔处,如良御回辕,长年捩舵。至文情之美,则如疾风捲雪,忽吐华月,危 峰才度,便入锦城也。 ○柳五言诗犹能强自排遣,七言则满纸涕泪。如: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鹅毛禦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 〔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梅岭寒烟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只就此写景,已不可堪,不待读其〔一身 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矣。 ○子厚有良史之才,即以韵语出之,亦自须眉欲动。如叙韦道安毙盗辞婚事,生气 凛凛。吾尤喜其〔师婚古所病,合姓非用兵〕,语甚典雅。 ○《平淮雅》二篇,诚唐音之冠,柳子亦深自负,但终不可以入周诗。今举其尤警 者,如 我旆我旗,于道一陌。训于群帅,拳勇来格。 公曰徐之,无恃额额。式和尔容,惟义之宅。
进次于郾,彼昏卒狂。裒凶鞠顽,锋猬斧螗。 赤子匍匐,厥父是亢。怒其萌芽,以悖太阳。
皇曰咨愬,裕乃父功。昔我文祖,惟西平是庸。 内诲于家,外刑于邦。孰是蔡人,而不率从。
蔡人率止,惟西平有子。西平有子,惟我有臣。 畴允大邦,俾惠我人。于庙告功,以顾万方。 试较《皇矣》之〔临种闲闲〕,《江汉》之〔釐尔圭瓒〕,便觉古人风发而漪生, 此有巧人织绣之恨。黄白山评:〔如此诗,当以继响《雅》、《颂》目之可尔,谓 终不可入周诗,议论毋乃太刻!〕 ○《铙歌鼓吹曲》,又不及《皇武》、《方城》,然较之《七德舞》,则绵薾犹胜 盆子君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