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惠连《捣衣》诗曰:〔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至张籍《白苧歌》则曰: 〔裁缝长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裴说《寄边衣》则曰:〔愁撚银针信手缝 ,惆怅无人试宽窄。〕虽语益加妍,意实原本于谢,正子瞻所云:〔鹿入公庖,馔 之百方,究其所以美处,总无加于煮食时〕也。然庖馔变换得宜,实亦可口。又如 金昌绪: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令狐楚则曰: 绮席春眠觉,纱窗晓望迷。朦胧残梦里,犹自在辽西。 张仲素更曰: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 或反语以见奇,或循蹊而别悟,若尽如此,何病于偷。
■偷法一事,名家不免。如刘梦得: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杜牧之: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韦端己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三诗虽各咏一事,意调实则相同。愚意偷法一事,诚不能不犯,但当为韩信之背水 ,不则为虞诩之增灶,慎毋为邵青之火牛可耳。若霍去病不知学古兵法,究亦非是 。
■升庵曰:〔谢灵运诗『明月入绮窗,彷佛想蕙质』,乃杜工部『落月屋梁』之所 祖。〕余以杜虽本于谢,杜语殊胜。〔绮窗〕、〔蕙质〕,未免修饰;〔屋梁〕、 〔颜色〕,自是老气也。至杜审言〔水作琴中听〕,温庭筠化为〔偶逢秋涧似琴声 〕,又似韵胜其质。古有出蓝生冰之言,良然。
■《隐居语录》曰:〔诗恶蹈袭古人之意,亦有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盖思之愈 精,则造语愈深也。李华《吊古战场》曰:『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 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陈陶则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盖工于前也。〕余以以文为诗,此谓之出处,何得为蹈袭。若如此苛责,则作 诗者必字字杜撰耶。 ○又如宋钱希曰〔双蜂上帘额,独鹊袅庭柯〕,陈后斋以为本于韦苏州《听莺曲》 :〔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余以韦是飞去之后,花枝自袅,力在〔 飞〕字;钱乃初集之时,鹊与枝同袅,景尤可爱也。意不相同,何妨并美。黄白山 评:〔必著『飞去』二字,『袅』字始见其工。若钱句入『袅』字,殊觉费力而有 迹。宋之去唐,毫釐千里,而犹赏其语景可爱,真担板汉也。〕
■杜牧《边上闻笳》诗: 何处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鸟没狼烟。游人一听头堪白,苏武争禁十九年! 令狐楚《塞上曲》: 阴碛茫茫塞草腓,桔槔烽上暮烟飞。交河北望天连海,苏武曾将汉节归。 二诗同用苏武事而俱佳,然杜诗止于感叹,令狐便有激发忠义之意,杜不如也。至 胡曾窃杜语为咏史,无论蹈袭可耻,立意先浅直矣,固不足言。
■聂夷中诗,有古直悲凉之气,但皆窃美于人。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李绅诗也,但改一〔田〕字,上加以〔父耕原上田,子斸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 家已修仓。〕又如〔生在绮罗下〕,〔君泪濡罗巾〕,本东野《征妇怨》,移其次 篇后四语于前,前篇则删前四句,第改〔绿罗〕为〔绮罗〕,〔千里〕为〔万里〕 ,〔罗巾常在手〕为〔今在手〕,〔今得随妾身〕为〔日得随路尘〕,〔如得风〕 为〔如烟飞〕。至〔欲别牵郎衣〕,则直用无所更定。夫偷语为钝贼,兹更直盗其 篇,较之馆职诸公挦扯义山,作劫尤剧矣。吾不能为之曲说。黄白山评:〔此皆后 人传写之讹,移张作李,非当时明盗之也。〕
■凡盗法者,妙于以相似之句,用之相反之处。如陈尧佐〔千里好山云乍敛,一楼 明月雨初晴〕,写酣适之景如见。至杨万毕《梧桐夜雨》诗〔千里暮云山已黑,一 灯孤馆酒初醒〕,又觉凄飒满目。如此相同,不惟无害,且喜其三隅之反矣。又乔 知之《长信宫树》曰〔馀花鸟弄尽,新叶虫书遍〕,沈佺期《芳树》曰〔啼鸟弄花 疏,游蜂饮香遍〕,二语颇相似。然乔乃高秋,沈则春暮也。沈咏芳树,故用〔游 蜂饮香〕。长信,班婕妤所居,班以《团扇诗》传,故只写秋意。语虽同,下笔各 有斟酌。
■诗有同出一意而工拙自分者。如戎昱《寄湖南张郎中》曰: 寒江近户漫流声,竹影当窗乱月明。归梦不知湖水阔,夜来还到洛阳城。 与武元衡〔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愿况〔故园此去千馀里,春梦犹 能夜夜归。〕同意,而戎语为胜,以〔不知湖水阔〕五字,有搔头弄姿之态也。然 皆本于岑参〔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至方干 昨日草枯今日青,羁人又动故乡情。夜来有梦登归路,不到桐庐已及明。 则又竿头进步,妙于夺胎。 ○韩偓《哭花》:〔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韦庄《残花》:〔十日 笙歌一宵梦,苧萝烟雨失西施。〕两君同时,当非相袭,然韩语自胜。黄白山评: 〔予谓韦语胜。〕
■盗法一事,诋之则曰偷势,美之则曰拟古。然六朝人显据其名,唐人每阴窃其实 ,虽谓之偷可也。独宋人则偷亦不能,如介甫爱少陵〔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 ,后得句云〔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于杜,人亦称之。然二语何 异截鹤胫而使短,直与〔雪白后园僵〕等耳,此真房太尉兵法。
■诗家虽厌蹈袭,然如刘浚〔不用茱萸仔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岂不尤钝。 即乐天翻子美〔砍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为〔月中幸有閒田地,何不中央种两 株。〕,亦犹刍狗之再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