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百篇如三皇五帝,虽法制多有未备,然所以为君而治天下之道,无能外此者矣。 汉魏诗如三王,已有质文治具,焕然耳目,然犹未能穷尽事物之变。自此以后,作者 代兴,极其所至,如汉祖、唐宗,功业炳耀,其名王,其实则霸。虽后人之才,或逊 于前人;然汉唐之天下,使以三王之治治之,不但不得王,并且失霸。故后代之诗, 为王则不传,为霸则传。汉祖、唐宗之规模,而以齐桓、晋文之才与术用之,业成而 俨然王矣。知此,方可登作者之坛,绍前哲,垂后世。若徒窃汉唐之规模,而无桓文 之才术,欲自雄于世,此宋襄之一战而败,身死名灭,为天下笑也。
二 ■汉魏之诗,如画家之落墨于太虚中,初见形象。一幅绢素,度其长短、阔狭,先定 规模;而远近浓淡,层次脱卸,俱未分明。六朝之诗,始知烘染设色,微分浓淡;而 远近层次,尚在形似意想间,犹未显然分明也。盛唐之诗,浓淡远近层次,方一一分 明,能事大备。宋诗则能事益精,诸法变化,非浓淡、远近、层次所得而该,刻画掉 换,无所不极。
■又尝谓汉 魏诗不可论工拙;其工处乃在拙,其拙处乃见工,当以观商 周尊彝之法 观之。六朝之诗,工居十六七,拙居十三四;工处见长,拙处见短。唐诗诸大家、名 家,始可言工;若拙者则竟全拙,不堪寓目。宋诗在工拙之外:其工处固有意求工, 拙处亦有意为拙;若以工拙上下之,宋人不受也。此古今诗工拙之分剂也。
■又汉魏诗,如初架屋,栋梁柱础,门户已具;而窗棂楹槛等项,犹未能一一全备, 但树栋宇之形制而已。六朝诗始有窗楹槛、屏蔽开阖。唐诗则于屋中设帐帏床榻器用 诸物,而加丹垩雕刻之工。宋诗则制度益精,室中陈设,种种玩好,无所不蓄。大抵 屋宇初建,虽未备物,而规模弘敞,大则宫殿,小亦厅堂也。递次而降,虽无制不全 ,无物不具,然规模或如曲房奥室,极足赏心;而冠冕阔大,逊于广厦矣。夫岂前后 人之必相远哉!运会世变使然,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天也。
三 ■六朝诗家,惟陶潜、谢灵运、谢脁三人最杰出,可以鼎立。三家之诗不相谋:陶潜 澹远,灵运警秀,脁高华。各辟境界、开生面,其名句无人能道。左思、鲍照次之。 思与照亦各自开生面,馀子不能望其肩项。最下者潘安、沈约,几无一首一语可取, 诗如其人之品也。齐梁骈丽之习、人人自矜其长;然以数人之作,相混一处,不复辨 其为谁,千首一律,不知长在何处!其时脍炙之句,如〔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等语,本色无奇,亦何足艳称也!
四 ■谢灵运高自位置,而推曹植之才独得八斗,殊不可解。植诗独美女篇,可为汉魏压 卷;箜篌引次之,馀者语意俱平,无警绝处。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 ,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髣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后人惟杜甫 新婚别可以伯仲,此外谁能学步!灵运以八斗归之,或在是欤!若灵运名篇,较植他 作,固已优矣;而自逊处一斗,何也?
五 ■陶潜胸次浩然,吐弃人间一切,故其诗俱不从人间得。诗家之方外,别有三昧也。 游方以内者,不可学;学之犹章甫而适越也。唐人学之者,如储光羲,如韦应物。韦 既不如陶,储虽在韦前,又不如韦。总之,俱不能有陶之胸次故也。
六 ■六朝诸名家,各有一长,俱非全壁。鲍照、庾信之诗,杜甫以〔清新〕、〔俊逸〕 归之,似能出乎类者;究之拘方以内,画于习气,而不能变通。然渐辟唐人之户牖, 而启其手眼,不可谓庾不为之先也。
七 ■沈约云:〔好诗圆转如弹丸。〕斯言虽未尽然,然亦有所得处。约能言之,及观其 诗,竟无一首能践斯言者,何也?约诗惟〔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二话稍佳, 馀俱无可取。又约郊居赋初无长处,而自矜其〔雌霓连蜷〕数语,谓王筠曰:〔知音 者稀,真赏殆绝,仆所相邀,在此数语。〕数语有何意味,而自矜若此!约之才思, 于此可推。乃为音韵之宗,以四声八病、叠韵双声等法,约束千秋风雅,亦何为也!
八 ■李白天才自然,出类拔萃;然千古与杜甫齐采,则犹有间。盖白之得此者,非以才 得之,乃以气得之也。从来节义、勋业、文章,皆得于天,而足于己;然其间亦岂能 无分剂!虽所得或未至十分,苟有气以鼓之,如弓之括,力至引满,自可无坚不摧, 此在彀率之外者也。如白清平调三首,亦平平宫艳体耳;然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无 论懦夫于此,战慄趑趄万状,秦舞阳壮士,不能不色变于秦皇殿上,则气未有不先馁 者,宁暇见其才乎!观白挥洒万乘之前,无异长安市上醉眠时,此何如气也!大之即 舜 禹之巍巍不与,立勋业可以鹰扬牧野,尽节义能为逢 比碎首。立言而为文章,韩 愈所言〔光焰万丈〕,此正言文章之气也。气之所用不同,用于一事则一事立极,推 之万事,无不可以立极。故白得与甫齐名者,非才为之,而气为之也。而历观千古诗 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气者乎!
九 ■ 盛唐大家,称高、岑、王、孟。高 岑相似,而高为稍优,孟则大不如王矣。高七 古为胜,时见沉雄,时见冲澹,不一色;其沉雄直不减杜甫。岑七古间有杰句,苦无 全篇。且起结意调,往往相同,不见手笔。高岑五七律相似,遂为后人应酬活套作俑 。如高七律一首中,叠用巫峡啼猿、衡阳归雁、青枫江、白帝城;岑一首中叠用云随 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四语一意。高岑五律,如此尤多。后人行笈中携广舆 记一部,遂可吟咏遍九州,实高岑启之也。总之以月白、风清、乌啼、花落等字,装 上地头一名目,则一首诗成,可以活板印就也。王维五律最出色,七古最无味。孟浩 然诸体,似乎澹远,然无缥缈幽深思致,如画家写意,墨气都无。苏轼谓〔浩然韵高 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诚为知言。后人胸无才思,易于冲口而出,孟 开其端也。总而论之,高七古,王五律,可无遗议矣。
十 ■ 王世贞曰:〔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斯言以蔽李杜 ,而轩轾自见矣。以此推之,世有阅至终卷皆难入,才读一篇即厌者,其过惟均。究 之难入者可加工,而即厌者终难药也。
十一 ■白居易诗,传为〔老妪可晓〕。余谓此言亦未尽然。今观其集,矢口而出者固多, 苏轼谓其〔局于浅切,又不能变风操,故读之易厌。〕夫白之易厌,更甚于李;然有 作意处,寄托深远。如重赋、不致仕、伤友、伤宅等篇,言浅而深,意微而显,此风 人之能事也。至五言排律,属对精紧,使事严切,章法变化中条理井然,读之使人惟 恐其竟,杜甫后不多得者。人每易视白,则失之矣。元稹作意胜于白,不及白舂容暇 豫。白俚俗处而雅亦在其中,终非庸近可拟。二人同时得盛名,必有其实,俱未可轻 议也。
十二 ■李贺鬼才,其造语入险,正如苍颉造字,可使鬼夜哭。王世贞曰:〔长吉师心,故 尔作怪,有出人意表;然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余尝谓 世贞评诗,有极切当者,非同时诸家可比。〔奇过则凡〕一语,尤为学李贺者下一痛 砭也。
十三 ■论者谓〔晚唐之诗,其音衰飒〕。然衰飒之论,晚唐不辞;若以衰飒为贬,晚唐不 受也。夫天有四时,四时有春秋。春气滋生,秋气肃杀。滋生则敷荣,肃杀则衰飒。 气之候不同,非气有优劣也。使气有优劣,春与秋亦有优劣乎?故衰飒以为气,秋气 也,衰飒为声,商声也。俱天地之出于自然者,不可以为贬也。又盛唐之诗,春花也 。桃李之秾华,牡丹芍药之妍艳,其品华美贵重,略无寒瘦俭薄之态,固足美也。晚 唐之诗,秋花也。江上之笑蓉,篱边之丛萄,极幽艳晚香之韵,可不为美乎?夫一字 之褒贬以定其评,固当详其本末,奈何不察而以辞加人,又从而为之贬乎!则执盛与 晚之见者,即其论以剖明之,当亦无烦辞说之纷纷也已。
十四 ■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苏舜钦二人。自汉魏至晚唐,诗虽递变,皆递 留不尽之意。即晚唐犹存馀地,读罢掩卷,犹令人属思久之。自梅苏变尽〔昆体〕, 独创生新,必辞尽于言,言尽于意,发挥铺写,曲折层累以赴之,竭尽乃止。才人伎 俩,腾踔六合之内,纵其所如,无不可者,然合蓄渟泓之意,亦少衰矣。欧阳修极服 膺二子之诗,然欧诗颇异于是。以二子视欧阳,其有〔狂〕与〔狷〕之分乎!
十五 ■古今诗集,多者或数千首,少者或千首,或数百首。若一集中首首俱佳,并无优劣 ,其诗必不传。又除律诗外,若五七言古风长篇,句句俱佳,并无优劣,其诗亦必不 传。即如杜集中,其率意之作,伤于俚俗率直者颇有。开卷数首中,如为南曹小司寇 作〔惟南将献寿,佳气日氤氲〕等句,岂非累作乎?又如丹青引,真绝作矣,其中〔 学书须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岂非累句乎!譬之于水,一泓澄然,无纤翳微 尘,莹净彻底;清则清矣,此不过涧沚潭沼之积耳!非易竭,即易腐败,不可久也。 若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汇,终古如斯,此海之大也。百川 欲不朝宗,得乎?
十六 ■诗文集务多者,必不佳。古人不朽可传之作,正不在多。苏李数篇,自可千古。后 人渐以多为贵,元白长庆集实始滥觞。其中颓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所存 二三,皆卓然名作也。宋人富于诗者,莫过于杨万里、周必大。此两人作,几无一首 一句可采。陆游集佳处固多,而率意无味者更倍。由此以观,亦安用多也!王世贞亦 务多者,觅其佳处,昔人云〔排沙简金,尚有宝可见〕。至李维桢、文翔凤诸集,动 百卷外,益〔彼哉〕不足言矣!
十七 ■作诗文有意逞博,便非佳处。犹主人勉强遍处请生客,客虽满座,主人无自在受用 处。多读古人书,多见古人,犹主人启户,客自到门,自然宾主水乳,客不知谁主谁 宾。此是真读书人,真作手。若有意逞博,搦管时翻书抽帙,搜求新事、新字句,以 此炫长,此贫儿称贷营生,终非己物,徒见蹴踖耳。
十八 ■应酬诗有时亦不得不作。虽是客料生活,然须见是我去应酬他,不是人人可将去应 酬他者。如此,便于客中见主,不失自家体段,自然有性有情,非幕下客及捉刀人所 得代为也。每见时人,一部集中,应酬居什九有馀,他作居什一不足。以题张集,以 诗张题,而我丧我久失。不知是其人之诗乎?抑他人之诗乎?若惩噎而废食,尽去应 酬诗不作,而卒不可去也。须知题是应酬,诗自我作,思过半矣。
十九 ■游览诗切不可作应酬山水语。如一幅画图,名手各各自有笔法,不可错杂;又名山 五岳,亦各各自有性情气象,不可移换。作诗者以此二种心法,默契神会,又须步步 不可忘我是游山人,然后山水之性情气象、种种状貌、变态影响,皆从我目所见、耳 所听、足所履而出,是之谓游览。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远奇险,天地亦不能一 一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历之,而山水之妙始泄,如此方无愧于游览,方 无愧于游览之诗。
二十 ■何景明与李梦阳书,纵论历代之诗而上下是非之。其规梦阳也,则曰:〔近诗以盛 唐为尚。宋人似苍老而实疏卤;元人似秀俊而实浅俗。今仆诗不免元习,而空同近作 间入于宋。〕夫尊初、盛唐而严斥宋 元者,何李之坛坫也,自当无一字一句入宋 元 界分上;乃景明之言如此,岂阳斥之而阴窃之,阳尊之而阴离之邪?且李不读唐以后 书,何得有宋诗入其目中而似之邪耶?将未尝寓目,自为遥契吻合,则此心此理之同 ,其又可尽非邪?既已似宋,则自知之明且不有,何妄进退前人邪?其故不可解也。 窃以为李之斥唐以后之作者,非能深入其人之心,而洞伐其髓也,亦仅髣佛皮毛形似 之间,但欲高自位置,以立门户,压倒唐以后作者。而不知已饮食之,而徒隶于其家 矣!李与何彼唱予和,互相标榜.而其言如此,亦见诚之不可掩也。由是言之,则凡 好为高论大言,故作欺人之语,而终不可以自欺也夫!
二十一 ■从来论诗者,大约伸唐而绌宋。有谓〔唐人以诗为诗,主性情,于三百篇为近;宋 人以文为诗,主议论,于三百篇为远。〕何言之谬也!唐人诗有议论者,杜甫是也, 杜五言古,议论尤多。长篇如赴奉先县咏怀、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无议论!而以议 论归宋人,何欤?彼先不知何者是议论,何者为非议论,而妄分时代邪?又三百篇中 ,二雅为议论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后人之诗也!如言宋人以文为 诗,则李白乐府长短句,何尝非文!杜甫前、后出塞及潼关吏等篇,其中岂无似文之 句!为此言者,不但未见宋诗,并未见唐诗。村学究道听耳食,窃一言以诧新奇,此 等之论是也。
二十二 ■五古,汉魏无转韵者,至晋以后渐多。唐时五古长篇,大都转韵矣,惟杜甫五古, 终集无转韵者。毕竟以不转韵者为得。韩愈亦然。如杜北征等篇,若一转韵,首尾便 觉索然无味。且转韵便似另为一首,而气不属矣。五言乐府,或数句一转韵,或四句 一转韵,此又不可泥。乐府被管弦,自有音节,于转韵见宛转相生层次之妙。若写怀 、投赠之作,自宜一韵,方见首尾联属。宋人五古,不转韵者多,为得之。
二十三 ■七古终篇一韵,唐初绝少;盛唐间有之。杜则十有二三,韩则十居八九。逮于宋, 七古不转韵者益多。初唐四句一转韵,转必蝉联双承而下,此犹是古乐府体。何景明 称其〔音韵可歌〕,此言得之而实非。七古即景即物,正格也。盛唐七古,始能变化 错综。盖七古,直叙则无生动波澜,如平芜一望,纵横则错乱无条贯,如一屋散钱。 有意作起伏照应,仍失之板;无意信手出之,又苦无章法矣。此七古之难,难尤在转 韵也。若终篇一韵,全在笔力能举之,藏直叙于纵横中,既不患错乱,又不觉其平芜 ,似较转韵差易。韩之才无所不可,而为此者,避虚而走实,任力而不任巧,实启其 易也。至如杜之哀王孙,终篇一韵,变化波澜,层层掉换,竟似逐段换韵者。七古能 事,至斯巳极,非学者所易步趋耳。
二十四 ■燕歌行学〔柏梁体〕,七言句句协韵不转,此乐府体则可耳。后人作七古,亦间用 此体,节促而意短,通篇竟似凑句,毫无意味,可勿效也。二句一转韵,亦觉局促。 大约七古转韵,多寡长短,须行所不得不行,转所不得不转,方是匠心经营处。若曰 :〔柏梁体〕并非乐府,何不可效为之?柏梁体是众手攒为之耳,出于一手,岂亦如 各人之自写一句乎?必以为古而效之,是以虞廷〔喜〕、〔起〕之歌,律今日诗也。
二十五 ■杜甫七言长篇,变化神妙,极惨淡经营之奇。就赠曹将军丹青引一篇论之:起手〔 将军魏武之子孙〕四句,如天半奇峰,拔地陡起。他人于此下便欲接〔丹青〕等语, 用转韵矣。忽接〔学书〕二句,又接〔老至〕、〔浮云〕二句,却不转韵,诵之殊觉 缓而无谓。然一起奇峰高插,使又连一峰,将来如何撒手?故即跌下陂陀,沙砾石确 ,使人褰裳委步,无可盘桓。故作画蛇添足,拖沓迤逦,是遥望中峰地步。接〔开元 引见〕二句,方转入曹将军正面。他人于此下,又便写御马〔玉花骢〕矣。接〔淩烟 〕、〔下笔〕二句:盖将军丹青是主,先以学书作宾;转韵画马是主,又先以画功臣 作宾。章法经营,极奇而整。此下似宜急转韵入画马。又不转韵,接〔良相〕、〔猛 士〕四句,宾中之宾,益觉无谓。不知其层次养局,故纡折其途,以渐升极高极峻处 ,令人目前忽划然天开也。至此方入画马正面,一韵八句,连峰互映,万笏淩霄,走 中峰绝顶处,转韵接〔玉花〕、〔御榻〕四句,峰势稍平,蛇蟺游衍出之。忽接〔弟 子韩干〕四句。他人于此必转韵,更将韩干作排场。仍不转韵,以韩干作找足语。盖 此处不当更以宾作排场,重复掩主,便失体段。然后永叹将军善画,包罗收拾,以感 慨系之篇终焉。章法如此,极森严,极整暇。余论作诗者,不必言法;而言此篇之法 如是,何也?不知杜此等篇,得之于心,应之于手,有化工而无人力,如夫子从心不 踰之矩,可得以教人否乎!使学者首首印此篇以操觚,则窒板拘牵,不成章矣。决非 章句之儒,人功所能授受也。
二十六 ■苏辙云:〔大雅绵之八九章,事文不相属,而脉络自一,最得为文高致。〕辙此言 讥白居易长篇,拙于叙事,寸步不遗,不得诗人法。然此不独切于白也。大凡七古必 须事文不相属,而脉络自一。唐人合此者,亦未能概得,惟杜则无所不可。亦有事文 相属,而变化纵横,略无痕迹,竟似不相属者,非高、岑、王所能几及也。
二十七 ■七言绝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龄。李俊爽,王含蓄。两人辞、调、意俱不同,各有 至处。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王世贞曰:〔七言绝句 ,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斯言 为能持平。然盛唐主气之说,谓李则可耳,他人不尽然也。宋人七绝,种族各别,然 出奇入幽,不可端倪处,竟有秩驾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龙标以律之,则失 之矣。
二十八 ■杜七绝轮囷奇矫,不可名状。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学之。宋人七绝,大 约学杜者什六七,学李商隐者什三四。
二十九 ■七言律诗,是第一棘手难入法门。融各体之法、各种之意,括而包之于八句。是八 句者,诗家总持三昧之门也。乃初学者往往以之为入门,而不知其难。三家村中称诗 人,出其稿,必有律诗数十首。故近来诗之亡也,先亡乎律。律之亡也,在易视之而 不知其难。难易不知,安知是与非乎?故于一部大集中,信乎拈其七言八句一首观之 ,便可以知其诗之存与亡矣。
三十 ■五言律句,装上两字即七言;七言律句,或截去头上两字,或抉去中间两字,即五 言:此近来诗人通行之妙法也。又七言一句,其辞意算来只得六字。六字不可以句也 ,不拘于上下中间嵌入一字,而句成全。句成而诗成,居然脍炙人口矣!又凡诗中活 套,如〔剩有〕、〔无那〕、〔试看〕、〔莫教〕、〔空使〕、〔还令〕等救急字眼 ,不可屈指数,无处不可扯来,安头找脚。无怪乎七言律诗,漫天遍地也!夫〔剩有 〕、〔无那〕等字眼,古人用之,未尝不是玉尺金针;无如点金成铁手用之,反不如 牛溲马勃之可奏效。噫,亦可叹已!
三十一 ■五言排律,近时作者动必数十韵,大约用之称功颂德者居多。其称颂处,必极冠冕 阔大,多取之当事公卿大人先生高阀扁额上四字句,不拘上下中间,添足一字,便是 五言弹丸佳句矣!排律如前半颂扬,后半自谦,杜集中亦有一二。今人守此法,而决 不敢变。善于学杜者,其在斯乎?
三十二 ■学诗者,不可忽略古人,亦不可附会古人。忽略古人,粗心浮气,仅猎古人皮毛。 要知古人之意,有不在言者,古人之言,有藏于不见者;古人之字句,有侧见者,有 反见者。此可以忽略涉之者乎?不可附会古人:如古人用字句,亦有不可学者,亦有 不妨自我为之者。不可学者,即三百篇中极奥僻字,与尚书殷盘、周诰中字义,岂必 尽可入后人之诗?古人或偶用一字,未必尽有精义,而吠声之徒,遂有无穷训诂以附 会之,反非古人之心矣。不妨自我为之者:如汉魏诗之字句,未必一一尽出于三百篇 ,六朝诗之字句,未必尽出于汉 魏,而唐及宋 元,等而下之,又可知矣。今人偶用 一字,必曰本之昔人,昔人又推而上之,必有作始之人。彼作始之人,复何所本乎? 不过揆之理、事、情,切而可,通而无碍,斯用之矣。昔人可创之于前,我独不可创 于后乎?古之人有行之者,文则司马迁,诗则韩愈是也。苟乖于理、事、情,是谓不 通。不通则杜撰。杜撰,则断然不可。苟不然者,自我作古,何不可之有!若腐儒区 区之见,句束而字缚之,援引以附会古人,反失古人之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