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右丞 《复斋漫录》云:〔《送元二安西》绝句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 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伯时取以为画,谓之《阳关图》。 予尝以为失。按《汉书》:『阳关去长安二千五百里。』唐人送客,西出都门三十 里,特是渭城耳。今有渭城馆在焉。据其所画,当谓之《渭城图》可也。东坡《题 阳关图诗》:『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昔承其失耳。山谷题此图云 :『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然则详味山谷诗意,谓之《渭城图》宜 矣。〕苕溪渔隐曰:〔右丞此绝句,近世人又歌入《小秦王》,更名《阳关》,用 诗中语也。旧本《兰畹集》载寇莱公《阳关引》,其语豪壮,送别之曲,当为第一 。亦以此绝句填入。词云:『塞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春朝雨霁,轻尘歇,征鞍 发。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更尽一杯酒,歌一阕 。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 月。』东坡取《兰畹集》,亦载此词,非也。〕
苕溪渔隐曰:〔摩诘《山中送别诗》云:『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 年绿,王孙归不归?』盖用《楚词》:『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此善用 事也。余旧见一小诗,不知谁人作,云:『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 条折尽花吹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古乐府有《折杨柳》云:『曲成攀折处,惟言 久别离。』又云:『攀折思为赠,心期别路长。』又云:『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 思。』皆言折柳以寄相思之意,不言其归。则前诗用事,为未尽善也。李贺《致酒 行》云:『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亦与古乐府同意。〕
苕溪渔隐曰:〔『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鸟啼山客犹 眠。』每哦此句,令人坐想辋川春日之胜,此老傲睨閒适于其间也。〕
秦太虚云:〔余为汝南学官时,得疾卧,直舍高符仲携《辋川图》视予,曰: 『阅此,可以愈疾。』予本江海人,得图甚喜,即使二儿从旁引之,阅于枕上,恍 然若与摩诘入辋川,度华子冈,经孟城坳,憩辋口庄,泊文杏馆,上斤竹岭,并木 兰柴,绝茱萸沜,蹑槐陌,窥鹿柴,返于南北坨,航欹湖,戏柳浪,灌栾家濑,酌 金屑泉,过白石滩,停竹里馆,转辛夷坞,抵漆园;幅巾杖屦,棋奕茗饮,或赋诗 自娱,忘其身之匏系于汝南也。数日疾良愈。〕
苕溪渔隐曰:〔唐自四月一日,寝庙荐樱桃后,颁赐百官,各有差。摩诘诗: 『归鞍竞带青丝笼,中使频倾赤玉盘。』退之诗:『香随翠笼擎初重,色映银盘泻 未停。』二诗语意相似。摩诘诗浑成,胜退之诗。樱桃初无香,退之言香,亦是语 病。〕
苕溪渔隐曰:〔予旧见邮亭壁间题云:『山月晓仍在,林风凉不绝。殷勤如有 情,惆怅令人别。』亦有佳思,不知何人诗。后读《王维集》,乃王缙《别辋川别 业诗》,附在集中。〕
山谷老人曰:〔余顷年登山临水,未尝不读摩诘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故知此老胸次,有泉石膏肓之疾。〕
韦苏州 《复斋漫录》云:〔『俗吏閒居少,同人会面难。偶随香署客,来访竹林欢。 暮馆花微落,春城雨渐寒。瓮间聊共酌,莫使宦情阑。』《陪王郎中寻孔征君诗》 也。『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照 绿蘋。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诗》也。二篇皆佳作, 而韦集逸去。家有顾陶所编《唐诗》有之,故附于此。〕
白乐天云:〔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 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贵之 。〕
《金石录》云:〔《石鼓文》,世传周宣王刻石,史籀书。欧阳文忠公以谓今 世所有汉桓、灵时碑,往往而在,距今未及千载,大书深刻,而磨灭者十有八九。 自宣王时,至今实千有九百馀年。鼓文细而刻浅,理岂得存?以此为可疑。余观秦 以前碑刻,如此鼓及《诅楚文》泰山秦篆,皆粗石,如今世以为碓臼者。石性既坚 顽难坏,又不堪他用,故能存至今。汉以后碑碣,石虽精好,然易剥缺,又往往为 人取作柱础之类。盖古人用意深远,事事有理,类如此。况此文字昼奇古,决非周 以后人所能到。文忠公亦谓非史籀不能作。此论是也。〕苕溪渔隐曰:〔韦苏州《 石鼓歌》云:『周宣大猎兮岐之阳,刻石表功兮炜煌煌。石如鼓形数止十,风雨缺 讹苔藓涩。今人濡纸脱其文,既击既埽白黑分。忽开满卷不可识,惊潜动蛰走云云 。喘逶迤,相纠错,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退之《石鼓歌》云:『周网陵迟四海 沸,宣王愤起挥天戈。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从臣才艺成第一,拣选 撰一作〔撰〕。刻留山阿。』退之初不指言史籀所作,永叔《集古录》云:『至于 字画,亦非史籀不能作。』此盖原苏州之歌而云尔。苏长公《凤翔八观古鼓诗》云 :『忆昔周宣歌鸿雁,当时史籀变蝌蚪。』亦原于苏州也。黄太史云:『石鼓文笔 法如圭璋特达,非后人所能赝作。熟观此书,可得正书行草法,非老夫臆说,盖王 右军亦云尔。』〕
《东皋杂录》云:〔唐开元四年,偃师人耕地,得古铜盘篆文,云:『右林左 泉,后冈前道。万世之宁,兹焉是宝。』考《图经》,比干墓也。〕苕溪渔隐曰: 〔《兰亭续帖》、《赐书堂帖》,皆有此篆文。余深爱其奇古,谛玩无斁。〕
苕溪渔隐曰:〔余观《诅楚文》,茫然初不知其颠末.及读《集古录》、《金 石录跋尾》、苏长公诗,然后知之。《集古录》云:『秦祀巫咸神文,今沈俗谓之 《诅楚文》。其言首述秦穆公与楚成王事,遂及楚王熊相之罪。』按司马迁《史记 ‧世家》,自成王以后,王名有熊良夫、熊适、熊槐、熊元,而无熊相。据文言穆 公与成王盟好,而后云倍十八世之诅盟。今以《世家》考之,自成王十八世为顷襄 王。而顷襄王名横,不名熊相。又以《秦本记》与《世家》参较:自楚平王娶妇于 秦昭王时,吴伐楚,而秦救之。其后历楚惠、简、声、悼、肃五王,皆寂不与秦相 接。而宣王熊良夫时,秦始侵楚,至怀王槐、顷王横,当秦惠文王及昭襄王时,秦 、楚屡相攻伐。则此文所载,非怀王则顷襄王也。而名皆不同。又以十八世数之, 则当是顷襄王。然熊相之名,理不宜谬。《史记》或失之尔,疑『相』传写为『横 』也。苏长公云:『《诅楚文碑》,获于凤翔开元寺土下,今在太守便厅。秦穆公 葬于雍橐泉祈年观下,今墓在开元寺之东南数十步,则寺岂非祈年观之故基邪?』 诗云:『峥嵘开元寺,彷佛祈年观。旧筑扫成空,石碑埋不烂。诅书虽可读,字法 嗟久换。词云秦嗣王,敢使祝用瓒:先君穆公世,与楚约相捍。质之于巫咸,万叶 期不叛。今其后嗣王,乃敢谋多难。刳胎杀无罪,亲族遭圉绊。计其所称诉,何啻 桀纣乱。吾闻古秦俗:面诈背不汗。岂惟公子卬,社鬼亦遭谩。辽哉千岁后,发此 一笑粲。』《金石录》云:『秦《诅楚文》,余所藏,凡有三本:其一祀巫咸,旧 在凤翔府廨,今归御府,此本是也。其一祀大沈,久湫藏于南京蔡氏。其一祀巫驼 ,藏于洛阳列氏。秦以前遗迹,见于今者绝少。此文皆出于近世,而刻画完好,文 词字劄,奇古可喜。元祐间,张芸叟侍郎、黄鲁直学士,皆以今文训释之,然小有 异同。』〕
司空图曰:〔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 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是资于适口者,若●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 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 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渊雅,皆在其间矣 。然直叛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邪?王右丞、韦苏 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学哉?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 ,大抵寒涩,无可置才,而亦为体之不备也。〕苕溪渔隐曰:〔东坡云:『司空图 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此语与 前语不同,盖东坡润色之,其语遂简而当也。〕
苕溪渔隐曰:〔韩子苍云:『韦苏州少时,以三卫郎事玄宗,豪纵不羁。』余 因记《唐宋遗史》云:『韦应物赴大司马杜鸿渐宴,醉宿驿亭,醒见二佳人在侧, 惊问之。对曰:郎中席上与司空诗,因令二乐妓侍寝。问记得诗否。一妓强记,乃 诵曰:高髻云鬟宫檬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閒事,恼乱苏州刺史肠。』 观此,则应物豪纵不羁之性,暮年犹在也。子苍又云:『余观苏州为性高洁,鲜食 寡欲,所居扫地焚香而坐。』此是《韦集》后王钦臣所作序,载《国史补》之语, 但恐溢美耳。〕
许彦周《诗话》云:〔韦苏州诗:『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 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如东坡《罗汉 赞》:『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此八字,还许人再道否?〕
孟浩然 苕溪渔隐曰:〔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 浩然云:『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上句之工,在一『淡』字,下句之工,在 一『滴』字。若非此二字,亦乌得而为佳句哉?如《六一居士诗话》云:『陈舍人 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 因与数客论,各以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 。共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余谓陈公所补数字不工,而老杜一 过字为工也。』又如《钟山语录》云:『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 便是小儿语也。无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足见吟诗,要一两字工夫。』观此, 则知余之所论,非凿空而言也。〕
《复斋漫录》云:〔颜之推《家训》云:『《罗浮山记》:望平地树如荠。』 故戴嵩诗:『长安树如荠。』有人《咏树诗》:『遥望长安荠。』此耳学之过也。 余因读浩然《秋登万山诗》:『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乃知孟真得嵩意。〕
苕溪渔隐曰:〔浩然《夜归鹿门寺歌》云:『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 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不若岑参《巴南舟中即事诗》云:『渡 口欲黄昏,归人争渡喧。』岑诗语简而意尽,优于孟也。〕
许彦周《诗话》云:〔岑参诗,亦自成一家。盖尝从封常清军,其记西域异事 甚多,如《优钵罗花歌》、《热海行》,古今传记所不载者也。〕
皮日休云:〔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 介其间能不愧者,惟吾乡之孟先生也。先生之道,遇景入韵,不拘奇抉异,令龌龊 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平大之风,若公输氏当巧而不用者也。北齐美萧悫『芙蓉露下 落,杨柳月中疏。』先生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残日霁沙 屿,清风动高泉。』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脁之诗句精者:『 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音。』此与古人争 胜于毫釐也。称是者众,不可悉数。呜呼,先生之道,复何言邪!谓乎贫,则天爵 于身;谓乎死,则不朽于文。为士之道,亦已至矣。先生,襄阳人也。日休,襄阳 人,既慕其名,睹其貌,盖思文王则嗜昌歌,思仲尼则师有若:吾于先生见之矣。 〕苕溪渔隐曰:〔『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此以为谢脁诗。《东观馀论》以 为何逊诗。东观见《何逊集》而云之。则日休以为谢脁诗,恐误也。〕
许彦周《诗话》云:〔六朝人之诗,不可不熟读。如『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 疏。』锻炼至此,自唐以来,无人能及者。退之云:『齐梁及隋陈,众作等蝉噪。 』此语,吾不敢讥,亦不敢从。〕
苕溪渔隐曰:〔山谷《题浩然画像诗》,平生出处事迹,悉能道尽,乃诗中传 也。其诗云:『先生少也隐鹿门,爽气洗尽尘埃昏。赋诗真可淩鲍谢,短褐岂愧公 卿尊。故人私邀伴禁直,诵诗不顾龙鳞逆。风云感会虽有时,顾此定知毋枉尺。襄 江渺渺泛清流,梅残腊月年年愁。先生一往今几秋,往来谁复钓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