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五 《龟山语录》云:〔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诗尚讽谏,唯 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若谏而涉于毁谤,闻者怒之,何补之有。 观苏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 诗,则闻者自然感动矣。因举伯淳《和温公诸人禊饮》云:『未须愁日暮,天际乍 轻阴。』又《泛舟》云:『只恐风花一片飞。』何其温厚也。〕
《元城先生语录》云:〔子弟固欲其佳,然不佳者,亦未必无用处也。元丰二 年,秋冬之交,东坡下御史狱,天下之士痛之,环视而不敢救;时张密道致政在南 京,乃愤然上疏,欲附南京递,府官不敢受,乃令其子恕持至登闻鼓院投进。恕素 愚懦,徘徊不敢投。其后东坡出狱,见其副本,因吐舌色动久之。人问其故,东坡 不答。后子由亦见之,云:『宜吾兄之吐舌也,此事正得张恕力。』或问其故,子 由曰:『独不见郑崇之救盖宽饶乎?其疏有云: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此 语正是激宣帝怒尔。且宽饶正以犯许史辈有此祸,今乃再讦之,是益其怒也。且东 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耳,今安道之疏乃云:其文学实天下之奇才也。 独不激人主之怒乎?但一时急欲救之,故为此言耳。』仆曰:『然则是时救东坡, 宜为何说?』先生曰:『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 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以为例。神宗好名而畏议,疑可以止之 。』〕
苕溪渔隐曰:〔东坡在御史狱,狱吏问云:『《双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 世间惟有蛰龙知。有无讥讽?』答曰:『王安石诗: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 中蟠。此龙是也。』吏亦为之一笑。〕
许彦周《诗话》云:〔东坡受知神庙,虽谪而实欲用之,东坡微解此意,论贾 谊谪长沙事,盖自况也。后作《神庙挽词》云:『病马空嘶枥,枯葵已怯霜。』此 非深悲至痛,不能道此语。在元祐间,获鬼章,作《告裕陵文》云:『将帅用命, 争酬未报之恩;神灵在天,难逃不漏之网。』后人辄谓其微文谤讪,天乎!宁有是 哉?〕
《司马文正公日录》云:〔熙宁三年三月春发榜,韩秉国、吕惠卿初考,阿时 者皆在高第,讦直者皆在下等;宋次道、刘贡父覆考,皆反之。吴冲卿、陈述古多 从初考。叶祖洽策言:『祖宗多因循苟简之致,陛下即位,革而新之。』冲卿等奏 从初考,李才元、苏子瞻编排上官均第一,祖洽第二,陆佃第三。上令陈相面读均 祖洽策,擢祖洽第一。又问●卷所在,●者,佃卷号也,擢第三。子瞻退《拟进士 对策》而献之,且言:『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风化?』〕
苕溪渔隐曰:〔唐昌观玉蕊、鹤林寺杜鹃,二花在唐时为盛,名闻天下;玉蕊 花尤有词人赋咏《唐百家诗选》载王建诗云:『一树笼松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 ,女冠夜觅香来处,惟见阶前碎月明。』《剧谈录》云:『上都安乐坊唐昌观,旧 有玉蕊花,甚繁,每发若瑶林琼树。元和中,春物方盛,车马寻玩者相继。忽一日 ,有女子年可十七八,衣绿绣衣,乘马,峨髻双鬟,无簪珥之饰,容色婉约,迥出 于众;从以二女冠,三小仆。既下马,以白角扇障面,直造花所,伫立良久,令小 仆取花数枝而出,将乘马回,谓女冠曰:曩有玉峰之约,自此可以行矣。时观者如 堵,皆见举辔百步,有轻风拥尘,随之而去,须臾尘灭,望之已在半天,方悟神仙 之游。』刘宾客有诗云:『玉女来看玉树花,异香先引七云车,攀枝弄雪时回首, 惊怪人间日易斜。』《续仙传》云:『鹤林寺有杜鹃花,寺僧相传云:贞元中,外 国僧自天台钵中以药养其根,来植此寺。人或见女子,红裳艳色,游于花下,俗传 花神也。一日,周宝谓殷七七曰:鹤林寺花,天下奇绝,尝闻汝能开顷刻花,此花 可副重九乎?曰:可也。乃前二日往鹤林寺宿,中夜,女子来谓七七曰:妾为上苍 所命,下司此花,非久即归阆苑,今为道者开之。来日,寺僧讶花渐拆,至九日烂 熳。后经兵火,其花遂亡,信归阆苑矣。』余求之唐人诗集,寂无咏此花者,惟东 坡守钱塘,《观菩提寺南漪堂杜鹃花》云:『南漪杜鹃天下无,披香殿上红氍毹, 鹤林兵火真一梦,不归阆苑归西湖。』又《和述古冬日牡丹》云:『当时只道鹤林 仙,能遣秋花发杜鹃,谁信诗能回造化,直教霜蘖放寿妍。』又云:『安得道人殷 七七,不论时节遣花开。』皆用此故事也。余尝谓小说载事,好为附会,以耸动人 观听,使读之者忘倦,每窃疑之。凡言花卉,必须附会以妇人女子,如玉蕊花则言 有仙女来游,杜鹃花则言有女子司之,又《摭遗》云:『蜀州郡阁有红梅数株,方 盛开,有二妇人,高髻大袖,倚栏而观,题诗于壁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花 有两般,凭仗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看。诗思清丽,岂非神仙乎?』又《龙城 录》云:『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于松竹林间见美人,淡妆 素服出游,时已昏黑,残雪末消,月色微明,师雄与语,言极清丽,芳香袭人,因 与之叩酒家共饮;少顷,一绿衣童来歌舞,师雄醉寝,但觉风寒袭人;久之,东方 已白,起视,乃在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凡 此之类,其言怪诞,无可考据,诚是虚撰,不足信矣。〕
《艺苑雌黄》云:〔维扬后土祠,有琼花,洁白而香,天下惟此一株,故好事 者创亭于其侧曰无双。韩魏公诗:『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盖谓是也。比观 《晏元献集》,有《翰林盛谏议借示扬州后土祠玉蕊花诗序》云:『此花因王禹偁 更名琼花。』案李善《文选注》:『琼,赤玉也。』盖王之误,故《晏集》有《拒 霜花诗》:『江城嘉号木芙蓉,金蕊琼房绽蓼风。』又《红梅花诗》:『巧缀雕琼 绽色丝,三千宫面宿胭脂。』又《红蓼诗》:『绛英琼粒傲霜前,冷落池台亦自妍 。』又《泛濠至祁氏园诗》:『素花皎霜雪,红艳比琁琼。』皆注云:『琼,赤玉 也。』其意盖欲辨證世俗之谬。案许慎《说文》,亦以琼为赤玉,然琼花之名,至 今不改,岂其相承之久欤?又王彦辅《麈史》云:『《说文》以琼为赤玉,比见人 咏白物多用琼,退之《雪诗》云:若非燖鹄鹭,定是屑琼瑰。又有今朝踏作琼瑶迹 ,为有诗从凤沼来等句。将别有所稽邪?岂用之不审也?』〕
苕溪渔隐曰:〔东坡作《惠州白鹤新居上梁文》,叙幽居之趣,盖以文为戏, 自此老启之也。其后叶少蕴作《石林谷草堂上梁文》,孙仲益作《西徐上梁文》, 皆效其体格,然不能无优劣矣。余亦尝效之,有云:『春风雨足,耕陇首之晓云; 秋日鲈肥,钓波心之寒月。』〕
苕溪渔隐曰:〔杜牧之《九日齐安登高》云:『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 翠微。』又有诗云:『烟深隋家寺,殷叶暗相照,独佩一壶游,秋毫泰山小。』东 坡用其语作诗云:『明日南山春色动,不知谁佩紫微壶。』以牧之曾作中书舍人, 故言紫微壶。又牧之诗:『何如钓船雨,篷底卧秋江。』又《忆齐安郡》云:『平 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一夜风欺竹,连江雨送秋。』东坡用其语作诗云:『客睡 不妨船背雨。』又云:『平生睡足连江雨,尽日舟横拍岸风。』〕
苕溪渔隐曰:〔东坡守汝阴,作择胜亭,以帷幕为之,世所未有也。铭略云: 『乃作斯亭,檐楹栾梁,凿枘交设,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张,我所欲往, 十夫可将,与水升降,除地布床。』又云:『岂独临水,无适不藏,春朝花郊,秋 夕月场,无胫而趣,无翼而翔,敝又改为,其费易偿,榜曰择胜,名实允当。』观 此铭,则其制度亦可备见也。子由亦云:『子瞻为汝阴守,以幄为亭,欲往即设, 不常其处,名曰择胜,为作四言一章。辙爱其文,故继之。』略云:『我兄和冲, 塞刚立柔,亲身如传,苟完不求,山盘水嬉,习气未瘳,岂以吾好,而俾民忧,颍 尾甚清,颍曲孔幽,风有翠幄,雨有赤油,匪舟匪车,亦可相攸。』近时,吴傅朋 以东坡此铭改数字,吏为《择胜阁铭》而书之,不知者乃以为傅朋作,极可笑也。 〕
苕溪渔隐曰:〔吕丞相《跋杜子美年谱》云:『考其笔力,少而锐,壮而肆, 老而严,非妙龄文章,不足以至此。』余观东坡自南迁以后,诗全类子美夔州以后 诗,正所谓『老而严』者也。子由云:『东坡谪居儋耳,独喜为诗,精炼华妙,不 见老人衰惫之气。』鲁直亦云:『东坡岭外文字,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 来也。』观二公之言如此,则余非过论矣。〕
苕溪渔隐曰:〔东坡作《胶西超然台记》,其略云:『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 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 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 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 不终。』此语盖效习凿齿之书,其后汪彦章作《京口月观记》,又从而效之,造语 皆可喜也。凿齿《与弟秘书》云:『吾以去岁五月三日,来达襄阳,触目悲感,略 无欢情痛恻之事,故非书言之所能尽也。每定省家舅,从北门入,西望隆中,想卧 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声;北临樊墟,存邓老之高;南眷城邑,怀羊公之风 ;纵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鱼梁,追二德之远;未尝不徘徊移日,惆怅极多, 抚策踌躇,慨然而泣曰:若乃魏武之所置酒,孙坚之所陨毙,裴杜之故居,繁王之 旧宅,遗事犹存,星列满目,璅璅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彦章《 月观记》云:『尝与子四顾而望之:其东曰海门,鸱夷子皮之所从遁也;其西曰瓜 步,魏佛狸之所尝至也;若其北广陵,则谢太傅之所筑埭而居也;江中之流,则祖 豫州之所击楫而誓也;计其一时,英雄慷慨,愤中原之未复,反虏之未擒,欲吞之 取忠义之气,虽狭宇宙而隘九州,自其胸中所积,亦江山有以发之。』〕
《四六谈麈》云:〔东坡岭外归,与人启云:『七年远谪,不意自全,万里生 还,适有天幸。』所衬字皆汉人语也。又《黄门谢复官表》云:『一毫以上,皆出 于上恩;累岁偷安,有惭于公议。』『秋毫皆帝力也』,用张敖语。〕
苕溪渔隐曰:〔东坡《祭徐君献文》云:『平生彷佛,尚陈中圣之觞;厚夜渺 茫,徒挂初心之剑。』因其姓而用事,尤为中的。〕
苕溪渔隐曰:〔《次韵沈长官诗》云:『莫道山中食无肉,玉池清水自生肥。 』《天庆观乳泉赋》云:『锵琼佩之落谷,滟玉池之生肥。』《澄迈驿通潮阁诗》 云:『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伏波将军庙碑》有云:『南望连山 ,若有若无,杳杳一发耳。』皆两用之,其语倔奇,盖得意也。〕
东坡《泗州大圣传》云:〔『和尚,何国人也。』又曰:『世莫知其所从来, 不知何国人也。』近读《隋书‧西域传》乃有何国。余在惠州,忽被命谪儋耳,太 守方子容自携告身来,且语余曰:『此固前定,无可恨。吾妻沈,素事僧伽谨甚, 一夕梦和尚告别,沈问所往,答云:当与苏子瞻同行,后七十二日当有命。今适七 十二日矣,岂非前定乎?』予以谓事之前定者,不待梦而知;然予何人也,而和尚 辱与同行,得非夙世有少缘契乎?〕苕溪渔隐曰:〔参寥有诗志此事云:『临淮大 士亦无私,应物长于险处施,亲护舟航渡南海,知公盛德未全衰。』〕
苕溪渔隐曰:〔子由《古史》云:『二世屠戮诸公子殆尽,而后授首于刘项。 』余按《史记》,二世为赵高所杀,子婴立,降汉王,汉王以属吏,项王至斩之。 则授首于刘项者,乃子婴,非二世也。又云:『陆逊之于孙权,高颎之于隋文,言 听计从,致君于王伯矣,而忮心一起,二臣不得其死,可不哀哉!』余按《吴志》 ,陆逊上疏谏孙权,不宜易太子,权不听,因愤恚卒。又按《北史》,炀帝以高颎 谤讪朝政,诛之。二人非孙权、隋文所杀,其抵牾如此。子由讥司马迁作《史记》 ,浅近而不学,疏略而轻信,故因迁之旧而作《古史》,乃反若是,宁不畏后人之 讥乎!〕
苏少公云:〔吾兄子瞻,谪居儋耳,琼州进士姜唐佐往从之游,气和而言道, 有中州士人之风,子瞻爱之,赠之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且告之曰:『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君游广州州学,有名学中,崇宁二年 正月,随计过汝阳,以此句相示,时子瞻之丧再逾岁矣,览之流涕。念君要能自立 ,而莫与终此诗者,乃为足之,云:『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稷下古诸姜。适从琼 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场。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今日千人看 ,始信东坡眼力长。』〕苕溪渔隐曰:〔《冷斋夜话》载此句,乃云:『沧海何曾 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遂以姜唐佐为朱崖人,附会为说,今当以子由诗为正 也。〕
《复斋漫录》云:〔子瞻子由门下客最知名者,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 少游,世谓之四学士。至若陈无己,文行虽高,以晚出东坡门,故不及四人之著。 故无己作《佛指记》云:『余以词义名次四君,而贫于一代』是也。而无咎诗云: 『黄子似渊明,城市亦复真;陈君有道泽,化行闾井淳;张侯公瑾流,英思春泉新 ;高才更难及,淮海一髯秦。』当时以东坡为长公,子由为少公,无己《答李端叔 书》云:『苏公之门有四客人: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则长公之客也,张文潜 则次公之客也。』然而四客各有所长,鲁直长于诗词,秦晁长于议论,鲁直与秦觏 书曰:『庭坚心醉于《诗》与《楚辞》,似若有得;至于议论文字,今日乃当付之 少游及晁张无己,足下可从此四君子一一问之。』其后张文潜《赠李德载诗》亦云 :『长公波涛万顷海,少公峭拔千寻麓,黄郎萧萧日下鹤,陈子峭峭霜中竹,秦文 倩丽纾桃李,晁论嵘峥走珠玉。』乃知人才各有所长,虽苏门不能兼全也。〕
《复斋漫录》云:〔张芸叟诗:『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与东 坡所记苏叔党诗:『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下句与张相合。〕
《东皋杂录》云:〔李廌方叔《祭东坡》云:『道大不容,才高见忌。皇天后 土,明一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