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翁“诗中三昧”浅论

作者:梅云  日期:2010年11月11日

  放翁早年诗学曾几,瓣香江西诗派,自言从军南郑后,始悟“诗家三昧”。其《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云:

《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馀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疋。
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
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
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

  朱东润先生据此及《示子遹》“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一诗,以为“论诗言三昧自放翁始,其言盖指诗人之志,所谓‘工夫在诗外’者此也”①。实则在放翁之前,言诗中三昧者,已不乏其人,如苏东坡“泻汤旧得茶三昧,觅句近窥诗一斑。清夜漫漫困搜搅,斋肠那得许坚顽”(《又赠老谦》)、释慧洪 “闻道高人愿力深,幽居端与法为林。风泉松雨随宜说,密室晴轩共一音。意妙故应人不荐,地偏还喜我相寻。夜阑更入诗三昧,消尽平生未死心”(《次韵法林禅寺》)、李之仪“平生所愿识荆州,别乘还容接胜流。异日崩腾惊海面,新诗清绝似槎头。常嗟盛事千年隔,谁谓馀光一旦收。便觉诗源得三昧,目中无复有全牛。”(《次韵东坡所和滕希靖雪浪石古律各一》)、张文潜“苏子诗如刃发硎,十章入耳韵泠泠。文章三昧无多子,祇守君家旧典刑”(《观苏仲南诗卷》)……又如周紫芝《竹坡诗话》

  梁太祖受禅,姚垍为翰林学士。上问及裴延裕行止,曰:“颇知其人,文思甚捷。”垍曰:“向在翰林,号为‘下水船’。”太祖应声曰:“卿便是上水船。”议者以垍为“急水滩头上水船”。鲁直诗曰:“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山谷是点化前人语,而其妙如此,诗中三昧手也。

  细绎诸家所谓“三昧”,大抵重在诗境之空灵,更近于佛家之玄谛。盖“三昧”一词,乃梵文 Samādhi 之音译,又译“三摩地”或“三摩提”,语出《大智度论》卷七:“何等为三昧?善心一处住不动,是名三昧。” 慧远《念佛三昧诗集序》:“夫三昧者何?专思、寂想之谓也。” 亦即三无漏(戒、定、慧)中之定境,臻乎此境者,则可杂念屏除,心不散乱,全神专注。世人借用此语,作口头之禅,举凡事物之奥妙、诗文之极致、艺术之诀窍等等,均可以“三昧”名之。然放翁所谓“诗家三昧”,似与诸家所言不尽相同。其《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示子遹》二诗中,谈及“三昧忽见前”之原因,并非林间寂坐,茗畔玄谈,而是在从戎暇隙,于“酣宴军中”、“打球筑场”、“阅马列厩”、“华灯纵博”、“宝钗艳舞”、“琵琶弦急”、“羯鼓手匀”之时所得妙悟;其所心仪诗家,亦非元(稹)、白(居易)、温(庭筠)、李(商隐),而是屈(原)、贾(谊)、李(白)、杜(甫),并强调果欲学诗,应下诗外工夫。正如其《夜吟》诗所云:“六十馀年妄学诗,功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然则放翁所言“诗家三昧”,“金丹换骨”,果何指耶?窃以为当蕴含如下三方面内容:

  其一、须积累丰富的生活体验与社会阅历

  放翁所以卓然而成大家,得力于其西川仕宦、南郑从军。其《吕居仁集序》云:“天下大川莫如河江,其源皆来自蛮夷荒忽辽绝之域,累数万里,而后至中国,以注于海。今禹之遗书,所谓岷、积石者,特记禹治水之迹耳,非其源果止于是也。故《尔雅》谓昆仑虚,而传记又谓河上通天汉。某至蜀,穷江源,则自蜀岷山以西,皆岷山也。地断壤绝,不复可穷。”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于此有极精湛之论述:

  什么是诗家的生路、“诗外”的“工夫”呢?陆游作过几种答复。最值得注意而一向被人忽视的是下面的主张。他说:“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 ;又说:“大抵此业在道途则愈工……愿舟楫鞍马间加意勿辍,他日绝尘迈往之作必得之此时为多。”换句话说,要做好诗,该跟外面的世界接触,不用说,该走出书本的字里行间,跳出蠹鱼蛀孔那种陷人坑。“妆画虚空” 、“扪摸虚空”原是佛经里的比喻,“法不孤生仗境生” 、“心不孤起,仗境方生”也是禅宗的口号。陆游借这些话来说:诗人决不可以关起门来空想,只有从游历和阅历里,在生活的体验里,跟现实——“境”一一碰面,才会获得新鲜的诗思——“法”。②

  按:钱先生所引放翁“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一诗,题曰《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法不孤生”,与圭峰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心不孤起,托境方生”意思相近;“欲镂虚空”,意即《王直方诗话》所引山谷之语“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③ 元遗山《论诗》云:“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亦主张写诗必须亲历其境。遗山所处时代,略晚于陆,且居于金国,未必获读放翁之作,而所持观点,若合一契,诗风亦颇类似。个中缘由,可作专题探究,此文从略。

  其二、须重其身而养其气,不求苟合于世

  放翁《上辛给事书》云:“君子之有文也,如日月之明,金石之声,江海之涛澜,虎豹之炳蔚,必有是实,乃有是文。夫心之所养,发而为言,言之所发,比而成文。人之邪正,至观其文,则尽矣决矣,不可复隐矣……某束发好文,才短识近,不足以望作者之藩篱;然知文之不容于伪也,故务重其身而养其气。贫贱流落,何所不有,而自信愈笃,自守愈坚,每以其全自养,以其馀见之于文。文愈自喜,愈不合于世。夫欲以此求合于世,某则愚矣,而世遂谓某终无所合,某亦不敢谓其言为智也。” 试以此文参其“道向虚中得,文从实处工。淩空一鹗上,赴海百川东。气骨真当勉,规模不必同。人生易衰老,君等勿匆匆”(《示友》)及 “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等诗,可知其蕲向所在矣。不妨再举其《秋夕》一律为例:

《秋夕》

承学虽云浅,初心敢自轻。飘零为禄仕,蹭蹬得诗名。
抚事悲长剑,怀人感短檠。不堪秋雨夕,鼓角下高城。

  此诗作于宁宗嘉泰四年(1204),放翁八十岁,退居山阴。“承学”句自谓承曾几之学,而曾几乃胡安国弟子,故放翁亦喜研《春秋》大义,力主“尊王攘夷”,此即次句所谓“初心”。然此平生襟抱未得一展,徒然以诗名传天下,岂能不悲愤填胸?第四句可与孝宗乾道八年(1172)四十八岁由南郑往任成都府安抚参谋,初悟“诗家三昧”时所写“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同参。由于忆及当年从戎,故又“抚事”而“悲长剑”,“怀人”而“感短檠”。此年韩侂胄正力主北伐,而放翁闻雨声而幻鼓角,却不能亲赴战场,遂以“不堪”二字,抒发忧愤。此等杰构,不胜枚举,最见放翁沉郁诗风。苟非重其身而养其气,焉能臻此哉?

  其三、力去琢雕,不求奇险,以“无人爱处”为工

  放翁《明日复理梦中作》诗云:“白尽髭须两颊红,颓然自以放名翁。客从谢事归时散,诗到无人爱处工。高挂蒲帆上黄鹤,独吹铜笛过垂虹。閒人浪迹由来事,那计猿惊蕙帐空。”其中 “诗到无人爱处工”一句,大是妙语,与韩昌黎《与冯宿论文书》“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之雅噱,后先辉映;苏东坡《谢李公择惠诗帖》中亦有“公择遂做到人不爱处”之语,惟不如放翁措辞显豁耳。所谓“无人爱处”,即不趋时尚,不媚俗人,别出心裁,自成风格。欲达此境,必先去琢雕,以葆生机;亦必忌奇险,免伤气骨。是以放翁另有诗云:“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 (《读近人诗》)。首句“琢雕”云云,即《示子遹》中“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次句“奇险伤骨”,则可作“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注脚;第三句“太羹玄酒”,语出《大戴礼记·礼三本》:“大飨尚玄尊,俎生鱼,先太羹,贵饮食之本也”, “玄酒明水之尚,贵五味之本也”,喻清醇自然之诗;末句“蟹螯蛤柱”,则出东坡《和蒋夔寄茶》“扁舟渡江适吴越,三年饮食穷芳鲜。金齑玉脍饭炊雪,海螯江柱初脱泉”;又,东坡曾言 “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 (《仇池笔记》卷上) ,可知放翁是借此批评江西诗派奇诞险怪诗风。姜白石曾转引尤袤评南宋四大家语曰:“近世人士喜宗江西,温润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杨廷秀者乎?高古如萧东夫,俊逸如陆务观,是皆自出机轴,亶有可观者,又奚以江西为”(《白石道人诗集自序》),足见放翁所处时代,人皆喜江西诗派之诗,故“诗到无人爱处工”,实有为而发,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兹以《雀啄粟》为例,略窥放翁为此所作探索:

《雀啄粟》

坡头车败雀啄粟,桑下饷来乌攫肉。乘时投隙自谓才,苟得未必为汝福。
忍饥蓬蒿固亦难,要是少远弹射辱。老农辍耒为汝悲,岂信江湖有鸿鹄。

  此诗作于宁宗开禧三年(1207),放翁八十三岁。是年十一月,宋王朝屈辱求和,史弥远和杨皇后合谋杀死韩侂胄,凡与韩有牵连者,均遭流放贬谪。前四句以“车败”暗指韩之被杀,“饷来”则指史弥远之笼络人心;“雀”与“乌”喻“乘时投隙”者,兼指受韩侂胄牵累及被史弥远利用之双方;“苟得”用《礼记·曲礼上》“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之语,并隐含孟子“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孟子·告子上》)之意。后四句以“鸿鹄”自喻,谓忍饥蓬蒿固难,然毕竟可远弹射之辱。就立意而言,此诗对韩侂胄寄予同情,与当时士人舆论颇不一致,必不为人所爱;就其遣辞而言,并无组丽之语,而颇古拙木讷,人爱之者恐亦寥寥;然其中所寓悲慨则极为深沉,少陵诗云:“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前出塞》之九),殆此之谓乎?

  抑更有言者,放翁所言“诗家三昧”,在内容上,偏重社会生活,故其《剑南诗稿》中,多直面人生、感时书愤之作;在写法上,崇尚淋漓尽致,故笔致酣畅雄放,而稍欠馀味。后世言“诗家三昧”者,自以清代王渔洋为巨擘,观其所辑《唐贤三昧集》,收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四十馀家,唯独不收李杜,足见渔洋所赏,仅限于翡翠兰苕,而于掣鲸碧海之境,实未尝梦见也。盖其以“神韵”为诗中最高境界,故对放翁之诗,殊乏真赏。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云:“渔洋先生极不喜诗作大尽致语,所以于唐人不喜白公(居易),甚至戒初学者不可轻看白诗。此虽太过之言,亦实即三昧之所以为三昧也。若放翁则全以淋漓尽致为能事,而渔洋未尝不于放翁有取焉者,此义是也。”④渔洋“于放翁有取”者,皆非放翁第一流作品,观其为朱彝尊所举放翁可踪唐贤绝句,仅《楚城》(“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重阳》(“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梅花》(“濯锦江边忆旧游,缠头百万醉青楼。如今莫索梅花笑,古驿灯前各自愁”)、《小雨极凉舟中熟睡至夕》(“舟中一雨扫飞蝇,半脱纶巾卧翠藤。残梦未离窗日晚,数声柔橹下巴陵”)四首(《池北偶谈》卷九),而不言《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即可知其所谓“三昧”,与放翁大相径庭也。

【注】
①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12月第一版)P143
②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7月版)P193
③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上册《王直方诗话 山谷论诗》(中华书局,1980年9月第一版)P4
④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清诗话》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月新一版)P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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