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盛元
“阳关体”与“折腰体”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属曲子词,而后者则是近体诗中的一种变格。但人们往往将二者混为一谈,似有必要予以澄清。
“折腰体”之名,始见于唐代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该书在所选崔峒《清江曲内一绝》题下注曰:“折腰体”(1),诗云:
清江曲内一绝
八月长江去浪平,片帆一道带风轻。 极目不分天水色,南山南是岳阳城。高仲武只是提出“折腰体”这一名目,但对“折腰体”的具体要求却未加说明。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诗体》释之曰:“折腰体,谓中失粘而意不断。”所谓“中失粘”者,指第二句与第三句平仄失粘;“意不断”者,则指两句之间联系紧密,意脉不断。此体并非始于中唐的崔峒,此前已有不少类似的作品。如王维《送沈子福归江东》:
《送沈子福归江东》
杨柳渡头杨柳稀,罟师荡桨向临圻。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又如韦应物《滁州西涧》:
《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前者是仄起式,后者是平起式;其共同特点除二、三句失粘外,还有几点须注意:1、第三句第五字均用仄声;2、凡遇“仄仄平平仄仄平”句时,第五字均改用平声(“杨柳渡头杨柳稀”是孤平拗救,“上有黄鹂深树鸣”与“野渡无人舟自横”则三平连用)。此为最典型之折腰体,唐人颇爱用之。如白居易《游仙游山》:
《游仙游山》
暗将心地出人间,五六年来人怪闲。 自嫌恋着未全尽,犹爱云泉多在山。此为平起式,第二句“人”字平声;第三句第五字“未”用仄声,下句第五字以平声“多”拗救;格式同与韦应物《滁州西涧》相同。又如赵彦昭《奉和圣制人日玩雪应制》:
《奉和圣制人日玩雪应制》
始见青云干律吕,俄逢瑞雪兆阳春。 今日回看上林树,梅花柳絮一时新。应制竟用折腰体,可知已成一时之风气矣!此诗格式略同于王维的《送沈子福归江东》,第三句第五字亦用仄声,只首句不押韵耳。崔峒《清江曲内一绝》实亦此格,唯第三句不用拗体,首句则遵王维体用韵而已。亦有只折腰而不用拗句者,如上官仪《春日》:
《春日》
花轻蝶乱仙人杳,叶密莺啼帝女桑。 飞云阁上春应至,明月楼中夜未央。此诗乃平起式,除首句不入韵外,三四句亦不用拗体,盖初唐格律初定,诗人往往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也。
“折腰体”并非仅限于七绝,近体诗中五绝、五律、七律均可用之。兹各举例,略作说明。五绝之折腰者,如:
张九龄《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李白《自遣》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前者为平起式,二三句之间折腰,但每句均合律;后者为仄起式,除二三句失粘外,每句均拗,首句连用五仄,次句“盈”字,既救上句“不觉”,又救本句之“落”,句法苍坚高古。三四句“步”、“人”平仄声互换,与韦应物“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声律相同,盖将七言前二字截去,即是“带雨晚来急,无人舟自横”也。五律之折腰者,如:
陈子昂《晚次乐乡县》
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
唐求《题郑家隐居》
不信最清旷,及来秋已空。数点石泉雨,一溪霜叶风。
业在有山处,道归无事中。酌尽一杯酒,老夫颜亦红。
前者平起,只是首联与颔联间失粘,其余各句都合乎律诗要求;后者仄起,每联之间均失粘,且每联都用与李白“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同类的拗句,格调极为高古。七律之折腰者,如:
杜甫《咏怀古迹》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至今疑。
杜甫《所思》
苦忆荆州醉司马,谪官尊酒定常开。九江日落醒何处,一柱观头眠几回。
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
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三首均仄起,但第一例是首联与颔联失粘;第三首失粘处在颈联与尾联之间,“怅望千秋一洒泪”与“朝罢须裁五色诏”,均在第五字用仄声,而第六字未以平声相救,与“惟有相思似春色”小有不同。第二例则在四五句与六七句间两次折腰,中间四句声律都略同于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其中“一柱观头眠几回”用孤平拗救,读来音调更为宕折激楚。
另有所谓“折腰句”,语出元人韦居安《梅涧诗话》卷上:“七言律诗有上三下四者,谓之折腰句。”并引白居易“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话龙头”、欧阳修“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到溪头”等句为例。然此皆从句法著眼,与诗体无关,且并不只限于七言律诗。唯古人常将“折腰体”与“折腰句”相混,故特为拈出,但不拟详述。
“阳关体”之名,前人著述中未曾提及。最早使用此名者,乃当代诗人林从龙先生。1992年,中华诗词学会举办首届中华诗词大赛,获一等奖者乃杨启宇之绝句《悼彭大将军》:“铁马金戈百战余,苍凉晚节月同孤。冢上已深三宿草,人间始重万言书。”因二三句失粘,不少人对此质疑,以为不合格律。林先生作为大赛评委,对此诗细作点评,认为此实“阳关体”,乃格律诗中一种特殊体式(3)。其实,杨启宇此诗声律与崔峒《清江曲内一绝》一致,当是“折腰体”,似不宜称之曰“阳关体”。
考“阳关体”之称,似借自唐代《阳关曲》。《阳关曲》又名《渭城曲》,属唐教坊曲名,现存最早歌辞的作者是王维,原题《送元二使安西》,词云: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调格式为七言绝句,但前二句与后二句之间失粘,与前述“折腰体”中平起式七绝颇为类似。但是,折腰体诗与《阳关曲》有着本质的不同,即前者是诗,只适于长吟短诵;而后者是词,可以付诸弦管,应节而歌。唐人宴别时,往往歌此调,如刘禹锡《与歌者》“旧人惟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白居易《南园试小乐》“高调管色吹银字,漫拽歌声唱渭城”、王崇熙《西河送客入京》“渭城柳色已青青,强驻行人听渭城”、张祜《耿家歌》“不堪昨夜先垂泪,西去阳关第一声”、李商隐《饮席戏赠同舍》“唱尽阳关无限叠,半杯松叶冻颇黎”、谭用之《江馆秋夕》“谁人更唱阳关曲,牢落烟霞梦不成”......然所唱皆为王维旧词,真正别制新词者,乃北宋时代的苏东坡。其《阳关曲》三首云:
《阳关曲》三首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受降城下紫髯郎,戏马台南古战场。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济南春好雪初晴,才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溪女,还作阳关肠断声。
清代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云:“《阳关》之声,今无可考。第就此三诗绎之,与右丞《渭城》之作,若合符节。......其法以首句平起,次句仄起,三句又平起,四句又仄起。而第三句与第四句之第五字,各以平仄互换。又,第二句之第五字,第三句之第七字,皆用上声,譬如填词一般。渔洋先生谓绝句乃唐乐府,信不诬也。”(4)翁氏之语,至少可说明三点:(一)《阳关曲》是平起式失粘的七绝,类似于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平起式折腰体,第三四句须用拗体,其中第五字平仄互换;(二)“柳”与“酒”字须用上声;(三)此体是词而不是诗。
然而,细细比较王维与苏轼《阳关曲》四首,便可知道,除了第二句第一字可平可仄外,其余27字的平仄竟然全都一致。不仅如此,很多字连四声都丝毫不爽。《钦定词谱》卷一对此调订谱如下:“仄平平仄仄平平(韵),仄(可平)仄平平仄仄平(韵)。仄平仄仄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韵)。”(5)任半塘《唐声诗》下编第十三《七言四句》谓此调“传辞如七绝,首句以平起,第三句仄平仄仄仄平仄。”(6)似均不如翁方纲细密。其实,翁氏所言,亦有疏漏,最明显者,在第三句的末三字,摩诘作“一杯酒”,东坡分别作“不长好”、“契丹首”、“霅溪女”,均“入平上”,可见是声律吃紧之处,翁氏却只强调末字上声,而忽略第五字必用入声也(7)。兹不揣浅陋,补订《阳关曲》之谱如下:
仄平平上入(或“上”)平平,仄(可平)仄平平上仄平。
仄平仄仄入平上,平入平平平去平。
有两处上声字须稍加考辨:(一)第一句第四字,王维用“雨”字,东坡则分别作“尽”、“下”、“好”。“雨”与“好”字,读上声无疑。“尽”,《广韵》:“慈忍切”,读上声。“下”,据《广韵》,作方位词时,读“胡雅切”,上声;作动词时,读“胡驾切”,去声;“城下”之“下”乃方位词,自当读上。(二)第二句第五字,《苏轼诗集》作“旧”,去声;而《东坡乐府》则作“古”字,上声,此从《东坡乐府》本。
又,东坡于《阳关曲》三首题下自注曰:“中秋作,本名《小秦王》,入腔即《阳关曲》。”万树《词律》据东坡此注校订《小秦王》词谱,以为即七言绝句,平仄可不拘(8)。实则《小秦王》声情与《阳关曲》迥异,前者是破阵乐,后者乃别离歌。东坡《书林次中所得李伯时归去来阳关二图后》诗云:“两本新图宝墨香,尊前独唱小秦王。为君翻作归来引,不学阳关空断肠。”细味此诗,可知《小秦王》与《阳关曲》并非一曲,前者欢快,而后者愁苦,惹人“断肠”也。兹将明人杨慎《百琲明珠》卷一所录唐人《小秦王》三首录于下:
《小秦王》三首
雁门山上雁初飞,马邑阑中马正肥。陌上朝来逢驿骑,殷勤南北送征衣。
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头道韫家。燕子不来春寂寂,小窗和雨梦梨花。
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轻度翠弦中。分明自说长城苦,水阔云寒一夜风。
按,杨慎所录三首,第一首乃韦应物所作,第三句作“日旰山西逢驿使”,题曰《突厥三台》;第二首是唐无名氏作品,题为《小秦王》;
第三首题曰《氐州第一》,作者是张祜,杨慎谓妓女盛小丛所作,不知何据。就声律看,三首全是合乎粘对规则、格律严谨的七绝,前二首平起,后一首仄起,与《阳关曲》的讲究四声、折腰体的失粘拗折,都大相径庭。考宋人填《小秦王》者,仅仇远二首:
《小秦王》
眼溜秋潢脸晕霞,宝钗斜压两盘鸦。分明认得萧郎是,佯凭阑干唤卖花。
水拍长堤没软沙,菰蒲深处钓鱼家。罾头免得黏风絮,船尾依然带落花。(9)
两词均仄起式,完全遵循七绝格律,既不折腰,亦无拗句,其声律与情调,均与张祜“十指纤纤玉笋红”相近,正东坡所谓“不学阳关空断肠”,由此亦可证《小秦王》绝非《阳关曲》也。
综上所述,可得如下结论:
(1)“阳关体”之名乃从《阳关曲》推衍而来,并无文献依据。“折腰体又名阳关体”纯属无稽之谈。《阳关曲》从形式上看,与“折腰体”中平起式七绝相近,但格律更严,讲究四声,属于词的范畴。
(2)“《阳关曲》本名《小秦王》”的提法是错误的,虽然二者皆为词,但声情不同,前者有严格的声律要求,后者只须遵循七绝的粘对规则。
(3)近体诗中,无论五绝、七绝、五律、七律,凡失粘者,均可称为“折腰体”。失粘处如用相关拗句,则更显高古;不用拗句亦可。
(4)《阳关曲》之所以被人称为“阳关体”,是因为正好第三句失粘。既然“阳关体”这一名称业已被人认同,不妨允许其存在。但即便打破诗词的界限,“阳关体”也只限于平起式失粘的七绝,仅仅是“折腰体”中的一种而已。
注:
(1)《中兴间气集》卷下(《唐人选唐诗》p.289,中华书局1958年第1版)。
(2)《梅涧诗话》卷上(《历代诗话续编》p.545,中华书局1983年第1版)。
(3)《金榜集》p.4(学苑出版社1993年第1版)。
(4)《石洲诗话》卷三(《清诗话续编》p.1409--p.14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版《清诗话续编》)。
(5)《词谱》卷一p.28(中国书店1982年第1版)。
(6)《唐声诗》下编p.41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版)。
(7)晚清郑文焯批《东坡乐府》云“是阕第三句第五字以入声为协律,盖昉于劝君更尽一杯酒也。”(转引自《唐声诗》下编p.42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版)。
(8)《词律》卷一p.6(中国书店1983年第1版)。
(9)《全宋词》第五册p.4301(中华书局1999年新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