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忌俗,故俗字亦当深恶痛绝之。宋沈伯时《乐府指迷》云:“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故曲中俗字,如“你我”、“这厢”、“那厢”、“哥奴”、“姐耍'“虽则是”、“却原来”之类,皆不可用。宋人当筵游戏,爱作俳词,爱用俗字,即大家不免。然吾人作词,当取古人胜处, 勿取古人最劣之作。山谷词云:“虫儿真个恶灵利,恼乱得道人眼起。”屯田词云:“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皆俗劣不堪。欧公亦多用俗字,如《渔家傲》之 “今朝斗觉凋零㬠”、“花气酒香相厮酿”,《宴桃源》之“都为风流㬠”,《减字木兰花》之“拨头憁利”,《玉楼春》之 “冶风情天与措”,《迎春乐》之“人前爱把眼儿劄”,《宴瑶池》之“恋眼哝心”,《渔家傲》之“低难奔”,亦与山谷之用“𨉶”、“□”俗字不殊。嘉兴沈子培疑为小人谬托,但少游、清真咸有之,是知一时风气使然,偶尔作戏,以为调笑之资耳。吾人不可不力避之。
词中叠字,足以增加形容之美。然不宜多用,多则不免纤巧也。梦窗作最长之《莺啼序》一词,仅用“晴烟冉冉吴宫树” 一处叠字,则作短调,更不宜多用。大抵上片已用者,则下片可以不用;下片若用,则上片即须不用。至偶以叠字作对者亦可。如温飞卿之“一叶叶,一声声”,则三字对也。欧公之“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则四字对也。 东坡之“山雨萧萧过,溪风浏浏清”,则五字对也。少游之“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则六字对也。子野之“锦帐重重卷暮霞。屏风曲曲斗红牙”,则七字对也。惟葛立方作《卜算子》,每句皆有叠字,虽是创制,确非高调。词云:“袅袅水芝红,脉脉蒹葭浦。淅淅西风澹澹烟,几点疏疏雨。 草草展杯觞,对此盈盈女。叶叶红衣当酒船,细细流霞举。”又有四字两用叠字者,如“三三两两”、“朝朝暮暮”、“点点行行”、“萧萧飒飒”、“风风雨雨”之类皆是。然鲜有三用叠字者,李易安《声声慢》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竟七用叠字,偶然创意出奇,亦实非高调,不可效也。元人乔孟符效之,竟成曲矣。又有叠三字者,如《钗头凤》之“错错错”是也。
用字不可太露,于是每用代字。《乐府指迷》言: “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盖恐一经说破,便直率无味也。至于用事,使人姓名,亦须委曲得不用说出。咏物之题字,尤忌说出,俱恐蹈浅露之失。予谓沈氏所言,正合修辞之例。“红雨”、“绿云”、“银钩”、“玉箸”,皆以表象代其物。“章台”、 “灞岸”,则以产地代其物。“湘竹”以原料代其物。如用之适当,自具蕴藉含蓄之妙。惟用之不当,往往流于晦涩。王静安先生反对沈氏之说,以为词忌用代字,是根本不承认修辞之例,殊非确论。
万红友《词律》谓词中去声最要,“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此语颇得倚声三昧,然亦本之《乐府指迷》。盖三仄之中,人可作平,上界平、仄之间。惟去声由低而高,最为响亮,故领头处,往往借以发调。如李白 “灞陵伤别”之“灞”字,“汉家陵阙”之“汉”字皆是,读之最为警动。又如温飞卿“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两句, 竟用五去声字。两句又适当换头之处,故觉疏若异常。盖换头处另起,声响高朗,故辄用去声字。无论小令、长调,无论唐人、宋人,皆特重去声字,以增其跌宕飞动之美。柳词 《夜半乐》一首,所用去声字尤多。起句“冻云黯淡天气” 六字,即四用去声。二片换头“望中酒旆闪闪”、三片换头“到此因念”,皆用去声振起。此外如“乘兴离江渚。度万壑千岩……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鹋……数行霜树……败荷零落……岸边两两三三……避行客…… 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断鸿声远长天暮”,或以去声字领句,或于协韵后用去声字转折。南宋白石、梦窗,用去声字振起之处亦多。梦窗有《惜黄花慢》 二首,其十二句领头字,皆为去声,两首一一相同,可见守律之严。又去声字远扬,用在收处,极有馀韵,故小令中如《渔家傲》、《踏莎行》、《蝶恋花》,多用去声收束,令人讽诵不厌。《渔家傲》如范希文之“将军白发征夫泪”,张子野之“为君将入江南去”,朱行中之“而今乐事他年泪”;《踏莎行》如大晏之“天涯地角寻思遍”、“斜阳却照深深院”,欧公之“行人更在春山外”,少游之“为谁流下潇湘去”; 《蝶恋花》如冯延巳之“惊残好梦无寻处”、“乱红飞过秋千去”、“平林新月人归后”、“依依梦里无寻处”,耆卿之“为伊消得人憔悴”,小晏之“断肠移破秦筝柱”、“夜寒空替人垂泪”,清真之“露寒人远鸡相应”,皆用去声字也。昔《指迷》但言去声字之要,万红友则言转折跌若处多用去声,吴瞿安先生又言协韵后转折处多用去声,予则更谓换头处、收尾处,亦往往用去声也。至如去、上连用,亦不可用他声。 如《齐天乐》四用去、上,《梦芙蓉》五用去、上,《眉妖》三用去、上是也。清真《花犯》,更十二用去、上,音杂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