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词声韵管窥

作者:熊盛元

提要

  白石词何以会形成拗折清劲之风,有各种原因。本文主要从声韵着眼,列举大量实例,加以比较,从而得出白石词音节怒拗劲折、四声搭配有序、用韵雅正而又变通之结论,以期进一步探索其创作心态。

  白石之词,清劲拗折。从遣辞看,多用江西诗派句法,如《浣溪沙》:“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观其熔辞锻句,似用狮扑脱兔之力,与传统小令之要眇宜修大异其趣,而与涪翁、后山之诗则笙磬同音。故沈义父《乐府指迷》谓其“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不知此“生硬”之处,乃白石所刻意追求,故能有以自立,在南宋词坛,与稼轩、梦窗鼎足而三。关于白石词此一特点,前修时贤,颇多卓见,故不拟赘述;只就其声韵独到处,略作管窥而已。

一、有意打破平仄交替之平顺音节,以求怒拗之美

  唐、五代之词,大都平仄交替,音节略同于近体诗。如:

李白《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温庭筠《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李煜《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上引三词,《菩萨蛮》乃两句七言,均为平平仄仄平平仄;六句五言,亦为近体诗格式,只是上下结两句第三字用平声而已。《梦江南》除首句为三言外,其馀皆五七言律句。《浪淘沙令》有四句平仄交替之四言,其他亦五七言律句,和谐平顺,符合大众欣赏习惯,故能脍炙人口,家弦户诵。亦偶有不平顺者,如韦庄《女冠子》词首句“四月十七”,不仅四字全仄,且后三字均为入声,然全篇则仍为平仄交替,音节整体和谐。

  洎乎北宋,小令大抵沿用旧乐,而慢词则拗句日渐增多,尤以清真之词最为明显,如《兰陵王》

《兰陵王》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其中颇多不平顺处,如“一箭风快”之仄仄平仄、“津堠岑寂”之平仄平仄、“月榭携手”之仄仄平仄等,特别结拍六字,全为仄声,诵之再四,恍闻幽咽哭泣之声。此类不平顺之句,诵之颇觉拗折,不易诵记,却能引人注目,从而用心体会其何以如此,虽乏直接感发之力,却收供人思索之效。静安云:“读先生(指周清真)之词,于文字之外,须更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栌交往。”(《清真先生遗事》)允称知言!

  “拗怒之中,自饶和婉”八字,实亦可移状白石之词,盖白石固瓣香清真且不失自家面目者也。黄升云:“白石道人,中兴诗家名流,词极精妙,其间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于白石渊源所自,一言中的。兹以白石自度曲《暗香》为例,并试作简析: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上片:“旧时月色”,仄平仄仄,拗,“色”为入声韵脚;“算几番照我”,仄仄平仄仄,拗,此为一四句式,“算”是领字,用去声,“照我”用去上,声调搭配极美;“梅边吹笛”,平平平仄,准律句,“笛”叶入声韵;“唤起玉人”,仄仄仄平,拗;“不管清寒与攀摘”,仄仄平平仄平仄,准律句,“摘”叶入韵(按:此种句式在近体诗中大量存在,如老杜“正是江南好风景”、坡公“欲把西湖比西子”均是也);“何逊而今渐老”,平仄平平仄仄,律句,其中“渐老”作去上,妙;“都忘却、春风词笔”,平仄仄、平平平仄,准律句,此为三四句式,“忘”平仄两读,此处读去声,“笔”叶入韵;“但怪得、竹外疏花”,仄仄仄、仄仄平平,拗,三四句式,“但”为领字,用去声;“香冷入瑶席”,平仄仄平仄,拗,“席”叶入韵。下片:“江国”,平仄,律句,“国”叶入韵;“正寂寂”,仄仄仄,拗,“正”为领字,用去声;“寂”叶入韵;“叹寄与路遥”,仄仄仄仄平,拗,此为一四句式,“叹”乃领字,宜去声;“夜雪初积”,仄仄平仄,拗,“积”叶入韵;“翠尊易泣”,仄平仄仄,“泣”叶入韵;“红萼无言耿相忆”,平仄平平仄平仄,,准律句,“忆”叶入韵;“长记曾携手处”,平仄平平仄仄,律句;“千树压、西湖寒碧”,平仄仄、平平平仄,准律句,“碧”叶入韵(按:“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与上片“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句式、音律同,唯“红”易为平声,“手处”为上去耳);“又片片、吹尽也”,仄仄仄、平仄仄,拗,“又”为领字,用去声;“几时见得”,仄平仄仄,“得”叶入韵,此四字为上平去入,四声俱备,看似拗折,实则和婉,非精于音律者,焉克臻此?

  此词乃白石自度,属仙吕宫,当抒清新绵邈之情。因宋乐失传,无法一聆原曲,然细加涵泳,反复吟诵,于怒拗之声律中,亦颇能觉出吞吐抑扬、高下抗坠之美。沈伯时云:“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谱,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乐府指迷》)观白石《暗香》词中领字“算”、“但”、“正”、“叹”、“又”等皆为去声,似可略参其间三昧也。不妨再读张玉田据此更名之《红情》词:

《红情》

无边香色。记涉江自采,锦机云密。剪剪红衣,学舞波心旧曾识。一见依然似语,流水远、几回空忆。看亭亭、倒影窥妆,玉润露痕湿。

闲立。翠屏侧。爱向人弄芳,背酣斜日。料应太液。三十六宫土花碧。清兴凌风更爽,无数满汀洲如昔。泛片叶、烟浪里,卧横紫笛。

  玉田对白石心摹手追,此词格律虽稍异于白石,然大抵是将入声换为平声,盖宋人词中“以入代平”者夥颐沈沈也。其中“记”、“看”、“翠”、“爱”、“泛”悉遵白石用去,且结拍“卧横紫笛”,亦四声兼备。音节虽逊于白石之怒拗流美,而仍能不失其韵味。清代浙西词派巨擘朱彝尊亦有《暗香》词云:

《暗香》

凝珠吹黍,似早梅乍萼,新桐初乳。莫是珊瑚,零乱敲残石家树。记得南中旧事,金齿屐、小鬤蛮女。向两岸、树底盈盈,素手摘新雨。

延伫,碧云暮。休逗入茜裙,欲寻无处。唱歌归去,先向绿窗饲鹦鹉。惆怅檀郎终远,待寄与、相思犹阻。烛影下、开玉合,背人偷数。

  格律虽参照白石、玉田,但因改入声韵为上、去,遂由怒拗趋于平顺,虽诵之琅琅,而已全失原调宕折排奡之美。盖竹垞虽为大家,亦偶有疏忽音律之时也。刘熙载云:“古人原词用入声韵,效其词者仍宜用入,馀则否”(《艺概词概》),况周颐云:“入声字用得好,尤觉峭劲娟隽”(《蕙风词话》),诚深明创作甘苦之言也。

  虽然,亦有原词当押入声韵,改叶上、去韵后更觉劲折郁怒者。如《念奴娇》词,宋曲入大石调,复转入道调宫,后又转入高宫大石调,例用入声韵部;是以音节高亢,宜抒豪宕激越之情,东坡“大江东去”、于湖“洞庭青草”等,莫不如是。白石则改此调为《湘月》,并谓:“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检晁无咎《琴趣外篇》,有《消息》词,自注曰:“即越调《永遇乐》。”白石此词本小石调,即雅乐中之仲吕商;以双调(雅乐名夹钟商》吹之,前者以“尺”字住,后者以“上”字住,声隔一指,故曰“鬲指声”也。因宋乐已亡,只能从其词略窥其音,词曰:

《念奴娇》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

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

  按《念奴娇》格律,首句最好用仄平平仄,而白石“五湖旧约”第三字则用仄声,乍看似觉疏于音律,过于拗折;然细加品味,此四字为上平去入,四声齐备,遂于怒拗中显现流美矣。“长负清景”之“负”字,宜平而仄,稍拗;“画桡不点清镜”与“旧家乐事谁省”中“不”、“乐”二字,则以入代平;“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与“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变原来七六句式为四三六,化平顺为迂折,反复诵之,别有烟水迷离之致及风流俊赏之概,足见声情融合之妙。白石另有《念奴娇》词,亦押上去韵,格律虽遵旧谱,然亦略有新创,即在过片增一暗韵:“日暮,青盖亭亭。”首句“闹红一舸”,“一”字固可视为以入代平,然此四字声调为去平入上,当是白石著意安排也。

  白石词中,此类怒拗之句不胜枚举,如《疏影》之“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上去平上上,平去平入),“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去平去去上,平去平入),《凄凉犯》之“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去平平入上去上,去去入),《八归》之“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去上入入去平平,上去上平入)......即便小令,亦每多拗折,如《鹧鸪天》中“肥水东流无尽期”、“暗里忽惊山鸟啼”(“无”、“山”宜仄而平,“忽”宜平而仄)等,句法、声韵均酷肖江西诗派之诗。缪彦威先生论白石词,有”江西诗法出新裁,清劲填词别派开“之句1,真白石知音也。

二、刻意讲究四声或暗韵,为后人倚声开无数法门

  宋人之词,尤其小令,大都分为上下两阕,且字数、句法、格律基本相同,如:

俞国宝《风入松》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秦观《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白石之词,则颇不类此,其《长亭怨慢》小序云:“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试看其自制曲《淡黄柳》

《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不仅上下片字数不同,而且“看”、“嫩”、“旧”、“正”、“又”、“怕”、“燕”、“问”、“在”、“自”等字故意用去声,以使音节怒拗,句法坚苍,一般词谱对此不察,只注仄声,实在有负白石苦心。另外“角”与“绿”字,必用入声,方合此调体气。此乃节骨眼字,格律派词人无不遵守,而坊间有关词律之书(包括龙榆生《唐宋词格律》)概不说明,只注仄声,未免疏略。兹举碧山、玉田同调词于下,以资比较:

王沂孙《淡黄柳》

花边短笛。初结孤山约。雨悄风轻寒漠漠。翠镜秦鬟钗别,同折幽芳怨摇落。

素裳薄。重拈旧红萼。叹携手、转离索。料青禽、一梦春无几,后夜相思,素蟾低照,谁扫花阴共酌。

张炎《淡黄柳》

楚腰一捻。羞剪青丝结。力未胜春娇怯怯。暗托莺声细说。愁蹙眉心斗双叶。

正情切。柔枝未堪折。应不解、管离别。奈如今已入东风睫。望断章台,马蹄何处,闲了黄昏淡月。

  碧山之词,于宜用去声处未全遵白石,且“春无几”之“几”字失韵,疑是传抄所误;玉田词则格律全合,只“捻”、“说”二字入韵,与白石稍异。惟两人于上片第一、四句末字均用入声,清季大词人朱彊村《淡黄柳》此二句为“东风晚急“、”倒柳邮亭渐绿“,其中”急“与”绿“亦入声字,可知此二处必如此方合律也。又如其自度曲《扬州慢》词:

《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此句或断作“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此句亦可断为“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此词属中吕宫,领字甚多,“过”、“自”、“渐”、“算”、“纵”、“念”等字,均宜用去声,方能发调,以抒高下闪赚情绪。“俊赏”、“梦好”两处,亦当用去上。尤须注意者,此词上下片结拍,字数、格律全同,既可断作“三四四”句,亦可断为“五六”句式。从意思看,上引断句颇合情理;然从声韵考虑,上片“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似不如断为“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盖“角”与“药”乃暗韵也。吴梅先生对白石词音律之深微独有会心,尝云:“三仄之中,入可作平,上界平、仄之间,去则独异,且其声由低而高,最宜缓唱。凡牌中应用高音者,皆宜用此。如姜尧章《扬州慢》“过春风十里“,“自胡马窥江去后“,“渐黄昏清角吹寒“,凡协韵后转折处,皆用去声,此皆最为明显。他如《长亭怨慢》“树若有情时“,“望高城不见“,“第一是早早归来“,“算空有并刀“;《淡黄柳》之“看尽鹅黄嫩绿“,“怕梨花落尽成春色“,其领头处,无不用去声者,以发调故也”(《词学通论》)2。

  再看白石另一自制曲《惜红衣》:

《惜红衣》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此句亦可断作“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可惜柳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此词入无射宫,押入声韵。全篇律句多于拗句,其中“日”字是韵脚,“说西风消息”之“说”字必用入声,梦窗此调此句作“寻流花踪迹”,“寻”乃以平代入也。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对此二关键处未加说明,故今人填此词,大都律误。龙先生订谱,甚为严谨,殆见玉田此调未遵白石,故于此二处从宽乎?兹将玉田《惜红衣》引于下:

《惜红衣》

两剪秋痕,平分水影,炯然冰洁。未识新愁,眉心倩人贴。无端醉里,通一笑、柔花盈睫。痴绝。不解送情,倚银屏斜瞥。

长歌短舞,换羽移宫,飘飘步回雪。扶娇倚扇,欲把艳怀说。旧日杜郎重到,只虑空江桃叶。但数峰犹在,如傍那家风月。

  此词平仄悉依白石,唯“平分水影”句失韵,“倚银屏斜瞥”之“倚”宜入而上,“把”字亦当用入声耳。龙先生乃彊村老人高足,彊村曾五叠白石《惜红衣》韵,均谨守其律,此二处分别为“回筒限日”、“鸦翻去日”、“长愁送日”、“孤吟费日”、“阴沉海日”、“”说梅边消息“、”约鸥边将息“、”“识殊方栖息”、“咽沧波风息”、“阅蒙蒙千息”,除“海”字宜去而上外,其馀四声全与白石相同,可知老辈倚声之一丝不苟矣。当代杰出女词家沈祖棻亦曾填《惜红衣》词,录之于下:

《惜红衣》

绣被春寒,秋灯雨夕,药烟繁碧。怯上层楼,新来渐无力。空帷对影,听四面、悲笳声急。凄寂。三两冷萤,映轻纱窗槅。

初鸿远驿,雪岭冰河,依稀梦中历。书成讳病,泪湿数行墨。几日薄罗嫌重,莫问带围宽窄。但枕函沈炷,犹解劝人将息。

  细作比较,第二句”夕“字入声,乃是韵脚,与白石合,惟“映轻纱窗槅”中“映”字为去声,未合白石之律,可知虽大家亦未免偶或疏忽也。其师汪东先生评此词曰:“此词以梦窗词校之,则白石原作应以“诗客岑寂”断句,客字乃碰韵耳。下阕则以“维舟试望故国”为句。“渺天北”,三字句。梦窗既解音律,又亲从白石游,断更可信。惟郑、朱等和姜韵已皆如此读,自亦未为不可”3。汪先生谓梦窗“亲从白石游”,盖误以石帚为白石,夏承焘先生已有考辩,兹不赘。至于白石“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断为“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以“国”作暗韵,亦未尝不可,朱彊村“沧洲梦在旧国,雁行北”亦同样可有两种断法,而沈先生“泪湿”之“湿”,则只能视作暗韵矣。又,汪先生以为“白石原作应以诗客岑寂断句,客字乃碰韵”,盖以梦窗此句作“乌衣细语伤伴,惹茸红、曾约南陌”4,然检《全宋词》,此句断作“乌衣细语,伤伴惹、茸红曾约,南陌”,则与现行白石此词断句相同矣。

  一般词家,大抵能注重上、去之辨,如《齐天乐》“西窗又吹暗雨”、“豳诗漫与”、“一声声更苦”之“暗雨”、“漫与”、“更苦”必用去上等等;但白石往往在字声吃紧处用入声,则常被人忽略。除上举《淡黄柳》之“角”、“绿”,《惜红衣》之“说”等字外,尚有《法曲献仙音》首二句“虚阁笼寒,小帘通月”,赏其对仗精美、境界幽窈者不乏其人,而知“阁”、“月”必用入声者,则恐甚寥寥。清真此调此二句为“蝉咽凉柯,燕飞尘幕”,李彭老为“云木槎丫,水荭摇落”,其中“咽”、“幕”、“木”、“幕”均为入声,可知律当如此也。吴梅云:“词有必须用入之处,不得易用上去者”5,并举大量实例,除白石此二句外,尚有《凄凉犯》“绿杨巷陌”之“绿”、“陌”,《夜飞鹊》“斜月倚伫馀晖”、“兔葵燕麦”之“月”、“麦”等等。总之,后之倚声者,凡填白石所制之曲或次其韵者,无不奉白石为圭臬。

三、白石词选韵别具慧心,可窥其创作心态

  白石词集《白石道人歌曲》除卷一《圣宋铙歌鼓吹曲》14首、《越九歌》10首及琴曲1首外,共存词作84首。其中自制曲13首,均旁注工尺谱;另有《鬲溪梅令》《杏花天影》《醉吟商小品》《玉梅令》等四首虽非自度,亦列旁谱。因谱中未注板眼,且对乐谱认识不一,故难以将其乐曲还原。兹拟从其词作之选韵特色,略窥白石之创作心态。

  白石现存84首词中,押平声韵者29首,上去韵36首,入声韵16首,另有三首《虞美人》词,属平仄韵转换格。在29首平韵词中,有14首选用第三部韵,即平水韵中四支、五微、八齐及十灰之一半。此部韵字,最适合表达凄迷低徊之情,如晏小山“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临江仙》)、秦少游“柳外画楼独上,凭栏独撚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画堂春》)等,均悱恻芊绵,沉哀一往。白石词虽亦多用此韵,却每每在凄婉迷茫中透出清刚劲折之气,如“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江梅引》)、“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两年不到断桥西,长笛为予吹”(《莺声绕红楼》)、“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鹧鸪天》)、“书寄岭头封不到,影浮杯面误人吹。寂寥惟有夜寒知”(《浣溪沙》)......细味其词,虽未必能胜小山、淮海之哀艳凄顽,而情感之宕折回旋,似更过之,大有“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诗邶风柏舟》)之慨,所谓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是也。白石词用第三部韵之作品中,《小重山令》最能显示此种宕折笔致、清劲词风:

《小重山令》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此为潭州(今长沙〉见红梅之作。夏承焘以为白石与合肥两姊妹“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候,一为初春,其一疑在冬间。故集中咏梅之词亦如其咏柳,多与此情事有关”(〈姜白石行实考〉)6,“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用娥皇女英典,既切湘地,又扣梅之风神,且将合肥姊妹巧妙关联;“绿筠枝”即斑竹,典与景融,且暗衬己之高节;“相思血”,皇英之泪耶?合肥恋人或自己之泪耶?已不可辨亦无须辨也。著一“血”字,不惟扣住红梅,更见出白石对合肥恋人忆念之深,明知无望,却仍执着,乃至不惜以血灌注此迷幻情花。笔者以为,“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八字,可概括白石之词风与人品:“相思”,是白石词之主题,其词作内容大都与合肥恋人有关;“血”,则是白石一片丹忱之象征;“都沁绿筠枝”,清瘦绿竹,红沁数点,弥显孤高、刚劲,岂非白石其人其词之绝妙写照乎?正因为“相思”二字横亘胸中,是以白石酷喜第三部词韵(“思”字属第三部韵,所谓“见梅枝,忽相思”、“当初不合种相思”是也);白石迫于生计,不得不寄人篱下,曾自叹曰:“嗟呼!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自叙〉),遂欲在创作上有以自立,迥不犹人,故发之吟咏,每能以清劲之气济柔媚之风。陈郁云:“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汗牛充栋。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藏一话腴〉7)诚哉此言!白石之词,押上去韵者最多,共36首,其中用第四部“语”、“御”韵者14首。此韵所收之字皆合口或撮口之音,本难抒发清刚劲折之气,而白石却能巧借四声之变化,使呜咽之音抑扬有致,收一气流转、略无滞碍之效,充分显示出其音乐天赋。如“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侯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齐天乐》),“雨”、“杵”上声,恐再难发调,遂以去声“数”承之;“与”又转上声,但特地安排“漫”字置于其前,去上相配,形成怒拗之气;“女”仍用上声,似不如用去声谐和,但此句乃是“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可知白石是有意用此字造成不协调境界,从而烘托秋士之悲;结句“一声声更苦”,声调是“入平平去上”,四声俱备(应读作“一声——声更苦”,不能读成“一声声——更苦”),如此收束,真可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苏轼《赤壁赋》)矣!其馀如“算潮水知人更苦。满汀芳草不成眠,日暮。更移舟,向甚处”(《杏花天影》)、“翠袖佳人来共看,漠漠风烟千亩。蕉叶窗纱,荷花池馆,别有留人处。此时归去,为君听尽秋雨”(《念奴娇》)、“凝伫,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月下笛》)......笔者以为,鉴赏此等词作,必须口诵心惟,察其声韵之美,从而身临其境;倘只凭眼睛,必如板桥所讥,“眼中了了,心下匆匆”矣!

  白石入声韵词虽仅16首,而其自制曲13首中,即有《淡黄柳》、《暗香》、《疏影》、《惜红衣》、《凄凉犯》等五首押入声韵者,兹试举《疏影》词为例: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此为白石《暗香》词之姊妹篇,《暗香》用第十七部入声韵,为避雷同,《疏影》遂选第十五部韵,以期有所变化。词中安排九个韵,即;“玉”、“宿”、“竹”、“北”、“独”、“绿”、“屋”、“曲”、“幅”,一般来说,此部之韵较沉闷,适合倾诉内心孤独。白石何以选择此韵,盖欲借梅以怀合肥女子,并兼寓二帝蒙尘之悲也。有此枨触,故乍见苔梅,则恍对佳人,并油然忆及老杜《佳人》诗中“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句,遂定下以“竹”入韵也。或有以“北”为出韵者,不知“北”字在十五、十七两部兼收也。此词融入大量有关美人之典,易流于柔弱软媚,但由于以入声为韵,音节急促,一如稼轩写相思而用《满江红》(“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韵脚亦为十七部入声),顿觉剑气干云矣。又,词中“玉龙哀曲”之“玉龙”本指玉笛,用太白“韩公吹玉笛,倜傥留英音。风吹绕钟山。万壑皆龙吟”(《金陵听韩侍御吹笛》)诗意,扣《梅花落》之哀曲,但正因有“玉龙”此一意象,予人无限想象空间,遂觉清刚之气弥漫全篇矣。白石另有《洞仙歌》词咏黄木香赠辛稼轩,用第十八部入声韵,其中“自种古松根,待看黄龙,乱飞上、苍髯五鬣。更老仙、添与笔端春,敢唤起桃花,问谁优劣”等句,虽更雄健,但论笔致之劲折,反不如《疏影》远矣。盖此词一味仿效稼轩,而乏稼轩英雄之气,遂失其本来面目也。

  白石词亦偶有以方言为韵者,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一书为白石《长亭怨慢》列谱,附注曰:

“渐”、“向”、“望”、“怕”、“算”五字定用去声。“远浦萦洄,暮帆零乱”是四言对句,接以“向何许”三字紧束。“矣”、“此”皆属第三部韵,与第四部同叶,盖用方言。8

  龙先生所言甚是,江西鄱阳方言至今仍然分不清第三、四部韵字有何区别也。不仅江西,湖南恐亦如此,观毛泽东《菩萨蛮大柏地》词,首二句为“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紫”为第三部,“舞”乃第四部,其误与白石同。其实,此种以方言押韵现象,宋人词中极为常见,不仅清真、稼轩、梦窗、碧山,玉田等南宋词人如此,即江西派祖师黄山谷亦然。山谷名作《念奴娇》词云:

《念奴娇》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山谷此词属第十五部入声韵,而“最爱临风笛”之“笛”则属第十七部。因出韵,故不少版本改“笛”为“曲”,以求合韵。但陆游曾亲见其手稿,确是“笛”字,并谓方言“笛”读为“独”(见《老学庵笔记》卷二)。何以宋人为词往往以方言押韵?原因有二:词人将词视为“诗馀”,远不如对诗态度认真,此其一;当时官方并未颁发标准词韵,词人无所适从,故多以方言为准,此其二。戈载云:“词始唐,唐时别无词韵之书。宋朱希真尝拟应制词韵十六条,而外列入声四部。其后张辑释之,冯取洽增之。至元陶宗仪曾讥其淆混,欲为政定,而其书久佚,目亦无自考矣。”(《词林正韵》)厉鹗《论词绝句十二首》末首诗云:“去上双声子细论,荆溪万树得专门。欲呼南渡诸公起,韵本重雕菉斐轩。”自注云:“予曾见绍兴二年刊本《词林要韵》一册,分东、红、邦、阳等十九韵,亦有上去入三声作平声者。”实则菉斐轩所刊《词林要韵》《中原音韵》类似,系元明之际伪宋刊本,南渡诸公无缘一睹,即便能睹,亦与词韵了无干涉也。至于朱、张、陶所辑词韵,恐亦子虚,盖朱、张之词所用韵部,亦颇混乱。是以白石词以方言为韵,似毫不足怪也。检白石词集,错韵者除《长亭怨慢》外,尚有9首:1、《鬲溪梅令》,词中“人”、“粼”、“云”、“陈”、“春”五字归《词林正韵》第六部平声韵部,“阴”、“寻”属第十三部平声,“盈”则是第十一部平声,三部混淆,前后鼻音与闭口音不分。2、《满江红》(“仙姥来时”),“澜”、“山”、“冠”、“环”、“看”、“关”、“瞒”、“间”是第七部平声韵,而“南”为第十四部,前鼻音与闭口音相混。3、《眉妩》,“眼”、“燕”、“款”、“暖”、“限”、“散”、“翰”、“点”、“远”“见”十字乃第六部仄声韵,“感”、“缆”二字则属第十四部仄声韵,两部通押,前鼻音混同于闭口音,稍觉混乱。4、《法曲献仙音》,“处”、“俎”、“去”、“顾”、“舞”、“许”、“句”、“雨”为第四部仄韵,“计”乃第三部。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对此亦指出云:“按词中计字是韵。姜词第三、四部往往同用,殆是江西方言。”其实,“计”字未必是韵,清真此调(“蝉咽凉柯”)过片“叹文园,近来多病,情绪懒、尊酒易成间阻”,“病”字亦未叶韵,故白石此词亦可说未出韵也。5、《踏莎行》,“软”、“见”、“线”、“远”、“管”为第六部仄韵,而“染”在第十四部,将闭口音混同于前鼻音。6、《摸鱼儿》,“井”、“整”、“冷”、“领”、“炯”、“顷”、“请”、“迥”、“影”是十一部仄声韵,而“问”属第六部仄韵,““枕”、“饮”则在第十三部仄韵中,前后鼻音与闭口音不分。7、《湘月》,“景”、“兴”、“冷”、“镜”、“胜”、“省”归第十一部仄韵,而“阵”、“信”在第六部仄韵里,前后鼻音混。8、9、《水调歌头》(“日落爱山紫”)中“回”、“杯”属第三部平韵,“来”、“猜”、“台”、“才”、“苔”、“哉”则归第五部;《鹧鸪天》(“曾共君侯历聘来”)词“杯”、“梅”、“催”属第三部平韵,“来”、“苔”、“徊”是第五部,但均合平水韵中“十灰”韵,故亦不能算出韵。

  从以上分析,可知白石84首词中,真正出韵者仅6首而已,在宋代词人里,相对而言,偏于雅正。元、明时,不惟词韵舛误孔多,且杂剧、传奇用韵亦混乱不堪。直至清代万树《词律》与戈载《词林正韵》出,词人倚声用韵,方上正轨,词学一度中兴。然今人为旧体诗词,诗遵“平水”、词依“正韵”者寥寥,即鲁迅与毛泽东所作诗词(鲁迅从不填词),亦仅守格律而宽于用韵,此固时代使然,亦两宋词人(含姜夔)以方音押韵流风积淀所致也。

注:
1、缪钺叶嘉莹《灵溪词说》p.451(1987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
2、5、吴梅《词学通论》p.12、p.14(1947年2月商务印书馆)
3、《沈祖棻诗词集》p.60--61(1994年8月江苏古籍出版社)
4、《全宋词》第4册p.3680--3681(1999年1月中华书局)
6、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注》p.272(1981年5月上海古籍出版社)
7、转引自夏承焘《白石诗词集》p.159(1998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8、龙榆生《唐宋词格律》p.116(1986年3月上海古籍出版社)

附注:
“渐”、“算”、“待”、“但”、“是”、“似”、“在”等字在《广韵》《佩文韵府》中均为上声字,但宋人词中往往作领字用,已被视为去声,与现代汉语一致。吴梅、陈匪石、龙榆生等老辈皆持此观点,拙文中分析字声亦如此也。

我要分享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