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如果写得天然有趣,则别有韵致。严羽《沧浪诗话》云: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他有意识地将诗材、诗趣区别于学识、理趣。关于诗趣,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所辑“诗趣”条目下,有“天趣”、“奇趣”、“野人趣”、“登高临远之趣”,可知两宋诸家论诗趣,或是着眼于“趣”的特质,如“东坡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读有奇趣’”[9];或是关注到“趣”的来源,如“山谷言庾子山云:‘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有以尽登高临远之趣。”[10]
严羽“别材”、“别趣”之论使人不禁想到材与趣之间是否存在关联——或许材与趣本来就是相依相傍、相辅相成的,趣因材而丰富,材因趣而灵秀。由此看来,酝酿诗趣与锻炼诗材或许难以割裂看待,而关于诗趣的问题也不妨从诗材切入。
诚然,并非万事万物皆宜入诗,但诗材也是从寻常事、物中来。唐珙《过洞庭》: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从一、二句看,思绪似由西风而起,触景生怀,选材也属平常。由洞庭波老念及湘君白发,本顺流而出,但诗人竟能感受到洞庭、湘君在西风中老去,终是引人遐思。至第三句忽柳暗花明,“醉后”二字既似是暗中呼应一、二句(当然亦不排除因一、二句之苍凉深情而沉醉或寻醉的可能),又直接统摄三、四句。醉后恍然不分天地云水,故此时的清梦不仅溢满船只,而且轻压星河。虚虚实实,清丽超然,却贴合人物的真实体验,令人回味。可见,此诗言寻常之事物而尤显生动可爱,恰是因诗人凭自身感受来发现诗材,以事、物达意,藉事、物养篇;事与物相互勾连,则诗趣有秀意。
诗材、诗趣固然需要发现,但更需要呈现,即诗人如何在作品中呈现得特别有趣。兹以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为例,此诗写于作者隐居之时,梁武帝想让他入仕为官,便问“山中何所有”,陶弘景以诗答曰: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一、二句一问一答,后者以白云影射山中美景,满含喜爱。三、四句进一层应答,然语调一转,“只可”、“不堪”、“自”、“君”有意拉开了问、答之人的身份距离与心理距离,却不失矜傲俏皮。虽为表达婉拒之意,但跳脱了直来直往的生硬模式,笔端之情收放自如,天然一番风趣。这也使我们想到:表达的方法纵使多种多样,而贯穿其间的线索始终是情感。以跳跃的、不拘俗套的方式呈现诗材,以情生句,依情成诗,则诗趣含灵气。
其实,下笔之时,裁剪诗材和酝酿诗趣也是相互催化的。兹举笔者之例:元旦清晨,好友忽然敲门,一束鲜花捧到眼前。惊喜难以言表,当即修剪枝叶、插入花瓶,而朋友相知之情、时序更替之感和经年负笈之叹也随之翻上心头,当即写了一首小诗:
花气长相慰,情亲何一瓶。岭南多绮梦,散作四时青。
后两句在脑中萦绕多时,那日面对花香在案,忽然计上心来。好友送花原是生活片段,心中之趣自然成了笔下之趣;笔含生趣,则触目之事、物和胸中之情多可入诗,诗材俯拾皆是。这样的长篇短章虽未必精彩,但敝帚自珍,也各有可亲之处。
诗趣、诗材需要用心感受与呈现。叶燮《原诗》云:
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
或许,诗趣的炼成同样在于人心。写诗自当用心。回看《沧浪诗话》,不妨以今人的视角考量诗材的界定,书趣、理趣是否不宜入诗呢?只是自古 “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才更贴近人之常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