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说  清 蒋兆兰撰

自序

有清一代,词学屡变而益上。中叶以还,鸿生叠起,辟门户之正,示轨辙之程。逮乎晚清,词家极盛,大抵原本风雅,谨守止庵,导源碧山,历稼轩、梦窗以还,清真之浑化之说为之。虽功力有浅深,成就有大小,而宁晦无浅,宁涩无滑,宁生硬无甜熟,练字练句,迥不犹人,戛戛乎其难哉。其间特出之英,主坛坫,广声气,宏奖借,妙裁成,在南则有复堂谭氏,在北则有半塘王氏,其提倡推衍之功,不可没也。既自清命既讫,道丧文敝,二十年来,先民尽矣。独有︹村、蕙风,喁于海上,乐则为天宝霓裳,忧则为殷遗麦秀,是可伤已。乃今岁初秋,蕙风奄逝,吾道益孤。犹幸承其风者,有吴君瞿安、王君饮鹤、陈君巢南诸子,大抵学有本原,足以守先而待后。兆半无似,友教吴门。诸生以老马识途,时时从问词法,兼求词话,奉为准则。因念古人名著如词源、词旨及乐府指迷等作,未必浅深高下之皆宜。而清代丛谈词话诸书,往往特标一义,以自取重。诚恐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又虑近世学者根柢不具,则枝叶不荣。故推本屈、宋、徐、庾之旨,甄别家数选本之精,阐述前贤时彦相承之统绪,撰为一书,名曰词说。要使本末兼修,古今同化。际兹斯文绝续之会,宁使后之人视吾说为骈枝,无令嗜学者恨前人不为传述也。宜兴蒋兆兰。

初学作词当从诗入手

初学作词当从诗入手,盖未有五七言不能成句,而能作长短句者也。词中小令,收处贵含蓄,贵神远,与诗之七绝最近。慢词贵铺叙,贵敷衍,贵波澜动荡,贵曲折离合,尤与歌行为近。其他四五七议论偶句,则近于律诗。是故能诗者。是故能诗者,学词必事半功倍。但使端其趣向,勿误歧途,一两年或三四年,用功为之,便成好手。大抵诗境宽,家数多,故不易自立。词境窄,家数虽多,而可宗者少,故易于成就。至词与诗之不同,虽匪一端,而大较诗则有赋比兴三义,词则以比兴为高,才入赋体,便非超诣矣。

作词当以读词为权舆

作词当以读词为权舆。声音之道,本乎天籁,协乎人心。词本名乐府,可被管弦。今虽音律失传,而善读者,辄能锵洋和韵,抑扬高下,极声调之美。其浏亮谐顺之调固然,即拗涩难读者,亦无不然。及至声调熟极,操管自为,即声响随文字流出,自然合拍。此虽专主论词,然风骚辞赋骈散诸文诗歌各体,无不有天然之音节,合则流美,离则致乖也。

初学作词先从小令入手

初学作词,如才力不充,或先从小令入手。若天分高,笔姿秀,往往即得名隽之句。然须知词以沉著浑厚为贵,非积学不能至,至如初作慢词,当择稳顺习用之调,平仄多可移易者为之,庶几不苦束缚。既成,再将词律细心对勘,务使平仄悉谐,辞意双美,改之又改,方可脱手,出以示人。逮至功夫渐到,然后可作单传孤调,及研究上去声字。总之,此道无论天资高下,才情丰啬,必得三五年功夫方能大成。登高自下,行远自迩,不容等也。

纤佻之病须痛改

填词以到恰好地位为最难,太易则剽滑,太难则晦涩,二者交讥。至如浅俗之病,初学尤易触犯。第浅俗之病,人所易见,醒悟不难。惟纤佻之病,聪颖子弟不特不知其为病,且认为得意之笔。此则必须痛改,范以贞正,然后克跻大雅之林。

词体贵洁

古文贵洁,词体尤甚。方望溪所举古文中忌用诸语,除丽藻语外,词中皆忌之。他如头巾气语、南北曲中语、世俗习用熟烂典故及经传中典重字面皆宜屏除净尽。务使清虚骚雅,不染一尘,方为笔妙。至如本色俊语,则水到渠成,纯乎天籁,固不容以寻常轨辙求也。

词名肇始

说文云:“词者意内而言外也。”当叔重著书之时,词学未兴,原不专指令慢而言。然令慢之词,要以意内言外为正轨,安知词名之肇始,不取义于叔重之文乎。至如乐府之名,本诸管弦。长短句之名,因其句法,并无关得失。独至诗馀一名,以草堂诗馀为最著,而误人为最深。所以然者,诗家既已成名,而于是残鳞剩爪,馀之于词。浮烟涨墨,馀之于词。诙嘲亵诨,馀之于词。忿戾慢骂,馀之于词。即无聊酬应、排闷解酲,莫不馀之于词。亦既以词为秽墟,寄其馀兴,宜其去风雅日远,愈久而弥左也。此有明一代词学之蔽,成此者升庵、凤洲诸公,而致此者实诗馀二字有以误之也。今宜亟正其名曰词,万不可以诗馀二字自文浅陋,希图卸责。

词之选本

填词之学,既始于读词,则所读之选本宜审矣。约而言之,苟柯词选,导源风雅,屏去杂流,途轨最正,世所称阳湖派者,实本于兹。第墨守者,往往含有苏辛气味。不知词贵清遒,不尚豪迈,可以不必。周止庵宋四家词选,议论透辟,步骤井然,洵乎ウ室之明灯,迷津之宝筏也。其后戈顺卿氏又选宋七家词汇为一编。学者随取一家,皆可奉为师法,就此成名。至如宋人选本,惟周草窗绝妙好词选,最为精粹,可作案头读本,他可勿论也。

词家必备之书

清人选宋词博而且精者,无过朱竹词综一书。此与万红友词律、戈顺卿词林正韵皆词家必备之书也。

词家两派

宋代词家,源出于唐五代,皆以婉约为宗。自东坡以浩瀚之气行之,遂开豪迈一派。南宋辛稼轩,运深沉之思于雄杰之中,遂以苏辛并称。他如龙洲、放翁、后村诸公,皆嗣响稼轩,卓卓可传者也。嗣兹以降,词家显分两派,学苏辛者所在皆是。至清初陈迦陵,纳雄奇万变于令慢之中,而才力雄富,气概卓荦。苏辛派至此可谓竭尽才人能事。后之人无可措手,不容作、亦不必作也。

清真词中之圣

词家正轨,自以婉约为宗。欧晏张贺,时多小令,慢词寥寥,传作较少。逮乎秦柳,始极慢词之能事。其后清真崛起,功力既深,才调尤高。加以精通律吕,奄有众长,虽率然命笔,而浑厚和雅,冠绝古今,可谓极词中之圣。

尧章别树一帜

南渡以后,尧章崛起,清劲逋峭,于美成外别树一帜。张叔夏拟之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可谓善于名状。继之者亦惟花外与山中白云,差为近之。然论气格,迥非敌手也。

梦窗佳处在丽密

继清真而起者,厥惟梦窗。英思壮采,绵丽沉警,与玉田生清空之说相反。玉田生称其“何处合成愁”篇,为疏快不质实。其实梦窗佳处,正在丽密,疏快而其本色也。至所举过涩之句,为后世学梦窗者点醒不少。草窗词品,虽与梦窗相近,然练不伤气,自饶名贵。

史梅溪词以幽秀胜

史梅溪词,以幽秀胜。张功甫称其有环奇警迈、清新闲远之长,良是。戈顺卿列之七家,允为无忝。

清季词家抗衡两宋

初学填词,勿看苏、辛,盖一看即爱,下笔即来,其实只糟粕耳。竹提倡姜、张,太鸿参之梅溪,阳湖推挹苏、辛,止庵揭橥四家,而以清真集其成,可谓卓识至论。清季词家,蔚然称盛。大抵宗二张止庵之说,又竭毕生心力为之。本立言之义,比风雅之旨,直欲突过清初,抗衡两宋。后有作者,试研几张[景祁]、谭[献]、许[增]、郑[文焯]及四中书[端木采、许玉彖、王鹏运、况周颐、]张[仲斤]、朱[孝臧]诸贤所作,当知吾言之不谬也。

论词诸说

张玉田论词,以清空不质实为主,又以骚雅为高。周止庵则曰:“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蒋剑人论词曰:“词以有厚入无间。”谭复堂揭柔厚之旨,陈亦峰持沉著之论。凡此诸说,犹之书家观剑器,见争道,睹蛇斗,皆神悟妙境也。学者试于诸说参之。

诗词同源异派

玉田论清真词,谓其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又言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练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而沈伯时亦称清真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又谓施梅川读唐诗多,故语雅淡。又言要求字面,当看温飞卿、李商隐,及唐人诸家诗句中字面好而不俗者,采摘用之云云。以上诸说,盖谓词家必致力于诗,始有独得,固已。窃以为诗词实同源异派,皆风雅之流别。词家欲欲进而上之,则兰成及齐梁人诸赋皆绝妙词境。又进而上之,则董娇娆、羽林郎等乐府及高唐、洛神、长门、美人诸赋,亦一家眷属。更进而上之,则屈宋诸作,莫非词家大道金丹。虽体制各别,而神理韵味,犹兰ぇ之与荃荪也。顾才高者或以词为小道,鄙不屑为。为之者或根抵不深,或昧厥本原,此词学之所以不振也。世有韪吾言者乎,盍试上探骚辨,下究徐庾,精思熟读,一以贯之,美成、白石容可几乎。不佞老矣,能言之而不能行之,可愧已。

词之用笔与古文一例

词之为文,气局较小,篇不过百许字,然论用笔,直与古文一例。大抵有顺笔,有逆笔,有正笔,有侧笔,有垫笔,有补笔,有说而不说,有不说而说。起笔要挺拔,要新警。过片要不即不离。收笔要悠然不尽,馀味盎然。中间转接叠用虚字,须一气贯注。无虚字处,或用潜气内转法。蒙常谓作一词能布置完密,骨节灵通,无纤毫语病,斯真可谓通得虚字也。

初学填词首在运意

陆平原文赋云:“理扶质以立,辞垂条而结繁。”盖无论何种文字,莫不以理为质,理者意之所寓也。初学填词,首在运意,理之所在,勿触勿背,则质存而博览会立矣。意之所发,文以辞藻,有条有理,不杂不乱,则条畅而繁茂。枝叶花实,附丽本博览会,非飘萍断梗之比矣。大抵才藻富、理路清,入手学梦窗尚可。否则,不如从姜张入,植其骨。迨格调既成,辞意相副,更进而求之可也。

练意布局练句练字

填词之法,首在练意。命意既精,副以妙笔,自成佳构。次日布局。虚实相生,顺逆兼用,抟扼紧凑,或离或即,波澜老成,前有引皇,后有妍唱,方为极布局之能事。次曰练句。四言偶句,必加锤练,勿落平庸。散句尤宜斟酌,警策处多由此出。试观陆辅之词旨,所摘警句皆散句也。偶句虽工,终是平板,散句之妙,直有不可思议者,此其所以尤宜注意也。次曰练字。字生而练之使熟,字俗而练之使雅。篇中无一支辞长语,第觉处处清新。情生文,文生情,斯词之能事毕矣。

阴阳九音

初学词能谨守词律,平仄不差,已是大难。然平仄既协,须辨上去。上去当矣,宜别阴阳。阴阳审矣,乃调九音。所以然者,音律虽已失传,而近世填词家,后起益精,不精即不得与于作者之列。况词固贵宛转谐和,若一句聱牙,即全篇皆废。昔玉田论音律,尝谓“锁窗深”,深字不协,改幽字,仍不协,又改明字,乃协。所以然者,“锁窗深”三字,不独尽是阴声,而且皆是齿音,宜其歌之不协也。幽字虽易喉音,第仍是阴声,故亦不合。明字既是唇音,又属阳平,正周止庵所谓重阴间一阳,宜其合也。又如所谓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闲了寻香两翅”,扑字不谐,改为守乃谐。扑与守皆阴声,何以一谐、一不谐。盖扑字入声,其音哑,守字上声,其音紧,此其所以不同也。鄙见如此,故列阴阳九音之说。世有知者音,当不河汉吾言也。

词林正韵

宋人作词,未有韵本。然自美成而后,南宋词家通音律者,隐然有共守之韵。戈顺卿依据名家词,撰为词林正韵,近代词家,遵而用之,无待他求矣。独至押韵之法,趁韵者不论,即每逢韵脚处,便押一个韵,韵虽稳而不能使本韵数句生色,犹为未善也。名家之词,押韵如大成玉振之收,声容益盛,是亦不可不讲也。

清季词人

中国之学,务在师古,欧美之学,专尚改良。词至南宋,可谓精矣。至元而音律破坏,除二三名家以外,已不餍读者之心有明一代,词曲混淆,等乎诗亡。清初诸公,犹不免守花间、草堂之陋。小令竞趋侧艳,慢词多效苏、辛。竹大雅闳达,辞而辟之,词体为之一正。嘉庆初,茗柯宛邻,溯流穷源,跻之风雅,独辟门径,而词学以尊。周止庵穷正变,分家数,为学人导先路,而词学始有统系,有归宿。吴门七子,守词律、订词韵,于是偭规错矩者,不敢自肆于法度之外。故以清代词学而论,诚有如外人所谓逐渐改良者。以故清季词人,如前所论列诸家,色色皆精,蔚然称盛,殆亦时会使然。后起之英,亦既致力于词,苟能精研屈宋以下,徐庾而上诸作,神而明之,大而化之,或亦改良之一助欤。

七家词选

戈顺卿宋七家词选,标举词家准的,详于南宋者,以词至南宋始极其精也。其实北宋慢词如淮海、屯田,并臻极诣,亦治词家所不容舍也。戈选不收,犹为缺憾。

宋初诸公工小令

欧阳、大小晏、安陆、东山,皆工小令,足为师法。词家醉心南宋慢词,往往忽视小令,难臻极诣。鄙意此道,要当特致一番功力于温韦李冯诸作,择善揣摩,浸淫沉潜,积而久之,气韵意味,自然醇厚不复薄索。盖宋初诸公,亦正从此道来也。

与万钊论词

三十年前,与南昌万间盟[钊]论词,有足纪者,附录于此。一曰,调如贺新郎、沁园春、满江红、水调歌头等曲,皆不易填,意谓其易涉粗豪也。二曰,凡四言偶句,仄仄平平、平平仄仄者,上句第二字,下句第四字,古人多用入声,盖以两仄相连,忌用上上去去,故以入声间之也。又曰:元人词断不宜近,盖以元词音律破坏,且非粗即薄。他山之助,不敢忘也。

词亦有史

词虽小道,然极其至,何尝不是立言。盖其温厚和平,长于讽喻,一本兴观群怨之旨,虽圣人起,不易其言也。周止庵曰诗有史,词亦有史,一语道破矣。

止庵善言寄托

止庵又云,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伸触类,意感偶生,假类必达,斯入矣。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赤子随母笑啼,野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此最善言寄托者也。质而言之,要在浑含不露,若即若离,只用一两字点明作意,使人省悟。不可发挥太过,反致浅陋。

词叶入声韵

词叶入声韵者,如美成六丑、兰陵王、浪陶沙慢、大酺,及白石霓裳中序第一、暗香、疏影、惜红衣、凄凉犯等调,皆宜谨守前规。押入声韵,勿用上去。其上去韵孤调亦然。不得以上去入皆是仄声,任意混押。

宋人以入作平

词家以入作平,固是宋人成例,句苟可不作,岂不更好。若必不得已时,要以读去谐和方可。

清真兰陵王

清真兰陵王词一剪风快、月榭携手二句,一字、月字,疑是以入作平。词律未经注出。按宋人赋此调者于二字多用平声。后人填此调,莫如照填入声为当,勿泛填上去也。

词宜融情入景

词宜融情入景,或即景抒情,方有韵味。若舍景言情,正恐粗浅直白,了无蕴藉,索然意尽耳。

近日词人

近日词人如吴瞿安[梅]、王饮鹤[朝阳]、陈巢南[去病?葜钭樱蟮譅宗法梦窗,上希片玉,犹是同光前辈典型。此则自关根抵,有志词学者,盍且培其根,沃其膏,为步武名贤地乎。